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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的革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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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2-1-17 12:46:10 | 显示全部楼层


内外神州皆火,
更无平静书桌。
爱国民气连霄汉,
奔走呼号徒柰何。
长空热泪多。

西安一声枪响,
扭转内战干戈。
最是从军赴敌日,
引吭高唱救亡歌。
大雪漫黄河。

这首破阵子“参军”是父亲一九三七年春天在延安抗大写的,反映了他当时的惬意心情。对父亲来说,延安这个名词足以让人他想起世上还有许多美好的东西。我考上大学后,父亲对我说:“大学的时光是最宝贵的,要好好珍惜。大学同学没有利害冲突,是人生中最后一块远离是非之地。”父亲没有上过正规大学,但延安抗大在他心目中胜过世间任何大学的伊甸园,也是父亲开始信仰共产主义的起点。

那一年,延安的春天好像来得特别早。延河水冰消雪融,春水初涨。清凉山柳拂鹅黄,草萌新绿,到处鸟语花香,弥漫着浓浓的春意。由于和西安勾通了汽车运输,抗大的物资供应也开始丰富起来。学校发给了统一的被褥和服装。被褥虽然单薄,但比以前有啥盖啥强得多。服装是做工粗糙,染色不匀的灰兰色土布军装。开始发给父亲的那一套有点小,袖子连手腕都盖不住,后来和一个同学换了衣服,另一个同学换了裤子才感觉稍好些。经过学员们的共同努力,校舍也整修得像模像样,至少门窗齐全,不再八面透风。学员们还自制了些简陋桌椅,添买了些油灯什么的,读书学习也有了地方。

抗大的伙食也开始好转。之前,抗大伙食很少见到油腥。顿顿霉小米,陈苞谷。现在每个周末固定一次“会餐”,要么是大盆猪肉,要么是大盆羊肉,真是不折不扣的脂肪和蛋白,足以保证大家几天的精神头。父亲和另外几个同学进城后还发现城内新开了家合作社。当时抗大每月给每个学生发两角钱,大家平时攒在手里也没法用。这下好了,十天半月可以到合作社改善一下伙食,要一碗羊肉泡馍或红烧扣肉什么的。父亲感觉和在西安顿顿锅盔夹豆腐乳,成天提心吊胆生怕被客栈老板扫地出门的日子相比,延安简直觉就是天堂。

物质决定意识,大家吃的饱,精神头也足,各种文体娱乐活动也逐渐活跃。红红绿绿的墙报经常出现父亲的名字,不是他写的稿表扬别人学习认真,就是别人赞扬他劳动积极,反正那时候人单纯,干什么都奋发向上,你争我抢,有的是材料互相“吹捧”。有次董必武找人刻蜡版,正好父亲在中学干过,很拿手,马上自告奋勇站出来。父亲刻腊版,字迹清晰,漂亮,工整,很得董老赏识,就此当了专职油印工。

抗大最风行的体育运动就是蓝球。他还和朱老总打过篮球。朱老总为人随和,既可以当裁判又可以上场。在父亲的印象中,朱老总当裁判眼睛很尖而且非常公正,一旦上了场就像个顽皮的大孩子,很有点小动作。和父亲他们比赛时,父亲他们正戴帽子,老总队反戴帽子以资区分。双方一来二去很快就上了火。一次父亲带球,朱老总耍了个小动作从父亲手上抢到球,裁判没吹哨。父亲非常恼火,他见老总双手准备投篮便不管自己位置对不对,伸手就要盖蓝。可惜老总的球已经出手,父亲盖了个空,一巴掌拍在老总脑门上。老总大怒:“你朗个搞的?打球还是打人?裁判,裁判,罚他下场。”父亲吓坏了站在一边不敢说话,只是一手指着自己的腰,意思是“老总,你先使‘倒拐子(胳膊肘)’冲撞人”。裁判根本不答理老总的要求,只是判了个罚球了事。老总大概也有点不好意识,笑眯眯地走过来拍拍父亲的背,大家又继续开始比赛。后来父亲和陈锡联打篮球,两人一较劲父亲动辄就是:“你个旅长有什么了不起,我还打过总司令一巴掌。”



不过最让父亲满意的还是抗大的学习。这可不是我上大学哪会儿听到的政治课:谨小慎微的老师站在讲台上枯燥乏味的照本宣科。当时的共产主义理论在中国可是最时髦最震撼的新学说。由于国民党的疯狂封锁,父亲在白区很难真正系统地对此进行了解。抗大开设的课程可以说是给父亲开辟了一个全新的知识天地。更难得的是抗大的老师都是当时中国共产党最著名的社会活动家和军事家,个个称得上是研究中国社会政治的顶尖高手。董必武本人就是一部活的中国革命史。讲课时他联系自己的经历,用白开水一样平淡无奇的语言把从兴中会,同盟会直到红军长征的历史讲得清清楚楚,引人入胜。董老讲课,不时用手指在空中指指点点。父亲感觉他的手指就像魔术师的魔棒,提起来就打开一幕活剧:你可以清楚看见辛亥革命黄兴的莽撞,袁世凯的奸诈,清王室的无奈和孙中山的软弱,真是活灵活现,有血有肉。

朱德讲游击战的战略战术用的是地道四川话:“打得赢你当然要打,打不赢你还打个啥子呢?你就跑嘛。此处不留人,自有留爷处。中国这么大,那个卡卡角角藏不住人。打不赢你还要‘估倒’打(硬干,蛮干),那就是教条主义。”他从在滇军剿匪讲起,自自然然转到自己当“共匪”被国民党围剿的经历。其中列举的精彩战例数不胜数。父亲听着听着就好像自己也持枪埋伏在亚热带丛林中,忍受着难以忍受的湿热和蚊虫叮咬,全神贯注望着山谷中缓缓而行的敌军锱重。听完报告后,从极度紧张中长舒一口气的李兵说:“妈呀,我还以为清凉山背后就站着几个土匪呢。”父亲摇着头说:“难以想象,难以想象。这那里是在课堂讲课,明明是现场指导嘛。老总讲课前我根本不懂打仗的事儿,讲完后马上就想跃跃欲试。真是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我估计即使在今天,中国也找不到这么专业的游击战大师来讲课了。

有意思的是张国焘也到抗大讲过课。讲授的是资本主义必然灭亡,共产主义必然胜利的客观规律。父亲对张国焘的讲课不太感冒,说他结结巴巴,虽然内容还是很新颖。父亲的结论是张国焘没什么本事。其实张国焘之所以如此是因为他当时正在挨批判,抗大教室的墙上就贴着批判张国焘右倾机会主义的标语。但这场运动对父亲所在的四大队影响很小,因为四大队的学员都是从白区来,批也批不出个名堂。所以父亲脑子里基本没有留下什么印象。他只是觉得又要批判张国焘又让他出来讲课显得有点滑稽,完全没有意识到党内斗争的残酷。另外,风度翩翩的吴亮平给他们讲过列宁主义,他用流畅,清晰的语言把深奥的哲学理论讲得通俗易懂。

在一个清凉的早上,从“白区”办“外交”回到延安的周恩来,马上风尘仆仆赶到抗大做形势报告。主要讲西安事变,所讲的内容今天基本都已经公开,但在当时绝对是内幕消息。几千人的大会,没有扩音器,周恩来站在那里,一手插腰,一手得体的挥舞着拳头,气概英姿飒爽,语音铿锵有力,语调抑扬顿挫,所有人都听得清清楚楚。他手上没有任何提纲和底稿,却是条理分明,言出无涩滞。他叙事松紧适度,分析抽丝剥茧,评论中肯精炼,一连四五个小时不歇气,毫无疲倦之态,真有飞流直下三千尺的气派。报告从事变的缘由开始,事变的经过,和平解决,最后是今后的展望。报告中历数东北军西北军的合作与分歧,东北军内部的矛盾斗争,国民党中央政府亲日派和亲英派的矛盾,国民党地方军阀的投机和滑头,当然还有中国共产党的顾全大局,不管今天的某些读者看到这里会不会脸红筋涨地蹦起来。父亲后来感慨地说:“那个报告说到蒋介石在囚禁期间的情绪,阎锡山在事变后的态度时,我的感觉就是总理真是把人的心理都摸透了。总理是天生的人格魅力,和对手谈判不仅极力争取自身利益,还能设身处地为朋友和敌人着想,考虑他们的利益。简直是绝了。”

父亲印象极深的是讲到“二二事变”,即所谓第二次西安事变:张学良被蒋介石扣押在南京以后,东北军群情激动。少壮派军官不顾大局刺杀了军长王以哲,导致潼关手握重兵的刘多荃反戈一击,西安的东北军,西北军和红军三位一体的脆弱同盟面临土崩瓦解的局面。以应德田为首的少壮派惊慌失措来找周恩来,遭到周恩来厉声训斥。

“这是意气用事。”周恩来讲到这里手掌用力下劈,空气就好像撕裂的冰块。他顿了几秒,全场屏声闭气,父亲只能听到自己胸膛“蓬蓬”的心跳声。总理痛心疾首地继续讲:“明明是胡闹嘛。你们这是破坏抗日民族统一战线,干的是亲者痛仇者快的事。搞垮了东北军,你们不但救不了汉卿反而会害了他。”

父亲后来回忆:“总理讲出来的话,脱口而出就是一篇用词讲究,推理严密,思想深刻的好文章。他把谈判和实力的关系讲得清清楚楚,不保存实力,先把自己搞垮了,那个和你讨价还价?讲到这里,我们真感觉到一种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气派。当时的局面那么复杂,那么多矛盾。少壮派人人都有枪,老子天下第一,谁的招呼都不听。这种人什么时代都有,遇事就知道激动,砸了锅又没办法补。总理从中周旋调解,找出一个最大公约数,多不容易呀。可以说周总理在西安事变后为共产党争取到了最大的生存空间。”

主席第一次来抗大讲课是在下午。四大队全体学员很早就整队来到场院中央坐下,他们个个情绪饱满,神态兴奋。父亲依旧有点紧张,手指反复揉搓口袋里那几根削尖的铅笔。不一会儿,延安城里城外的人三三两两地赶来,有人拿着自带的马扎当坐垫,有的就近拾捡些砖块,石头,或土坯塞在屁股下方,还有的干脆就站在一边。这时人越聚越多,七嘴八舌先是小声嗡嗡,然后揉然夹错,分贝逐渐升高,很快就听到你来我去的大声喧哗,就像是赶春节庙会。四大队当时已经有三百多人,然而周围的人却有上千。场院边很快就人挤人,后面的不住向前拱,不时拱倒几个前排站着的人。摔倒的人跳起来,转身嬉笑着和后面的人打闹。抗大校长,年轻英俊的林彪进来看见这个混乱场面,脸一沉,低声说:“整队,集合。”全场顿时安静下来。林彪亲自指点安排座次,很快使场院显得整整齐齐。之后,他不时向院门外探望,所有人也随着他转头,就像林彪头上装着一台遥控器。最后,一位战士进来报告:“主席来了。”果然看见门外两个人下了马,林彪亲自迎上前,把主席领到木条桌边。两个警卫战士站到了周围的人群中。

毛泽东进门显然有点意外,他的第一句话是:“那来这么多人呐?”他的湖南腔把“来”字拉得很长,把“这”字绷得老高。林彪向他耳语了几句,毛泽东指着外围的人说:“原来你们是游兵散勇呐。”说得满场的人都笑了。毛泽东接着说了几句开场白:“你们的教育长要让我来讲哲学。题目哪,大得吓人,叫做辨证唯物论。我说你这是强人所难。我是山沟沟里的马克思主义者,莫有读过几么子多马列主义的书,实在是勉为其难呀。强人所难,勉为其难,强勉,勉强。我,不好推辞,就只好勉强给大家讲几课了。讲得不好呐,还请大家批评。这也是知无不言,言者无罪嘛。”

接着毛泽东开始讲课:“马克思以前的唯物论,离开人的社会性,离开人的历史发展,去观察认识问题,因此不能了解认识对社会实践的依赖关系,即认识对生产和阶级斗争的依赖关系。”他态度从容,谈吐随意,语言平缓而风趣,人人凝神倾听,全场静悄悄的。父亲后来回忆:“主席的声音也不算大,可是,除了听到有趣的地方,发出阵阵笑声而外,从头到尾都是静悄悄的,一个字、一句话,都清清亮亮的传到每一个人的耳朵里,象是再现了老残游记中白妞说书的场景,不过,那里是掉下一颗针都能听到,这里是铅笔在纸上速写的声音。”

在父亲的印象中,毛泽东不是想象中的叱咤风云人物。他清瞿的面孔,高瘦的身材掩盖了天生的强健体魄,展示出一种文弱书生的风度。那天毛泽东穿着一件又旧又宽的兰布棉大衣,下摆留着大片的油渍污迹,但他炯炯有神的眼光却让人很难联系到“邋遢”二字。父亲感觉他讲得内容起始淡泊,不怎么吸引人。但越听越有味道,仿佛是吃橄榄,刚放到嘴里隔着一层皮,尝不到味道,越嚼越觉得清香回味,越让人不住地反复咀嚼。

毛泽东善于运用一些具体事例来阐述深奥的哲理。他的拿手好戏就是把中国革命的经验,古今中外的典籍,“三国”“水浒”“红楼”“西厢”的故事揉合在一起任意驱驰。

他的推理如同剥笋,一层一层露出素洁白嫩的核心。他的比喻,幽默诙谐,寓哲理于谈笑之中,引得听众不时地发出笑声。如果你在大学中听过一个高明的教授讲课,你可以轻易想象到,一个长期在封闭环境中长大的青年在听到下面几段话时会有什么样的感受。

“这种根据科学认识而定下来的改造世界的实践过程,在世界、在中国均已到达了一个历史的时节--自有历史以来未曾有过的重大时节,这就是整个儿地推翻世界和中国的黑暗面,把它们转变过来成为前所未有的光明世界。”“实践、认识、再实践、再认识,这种形式,循环往复以至无穷,而实践和认识之每一循环的内容,都比较地进到了高一级的程度。这就是辩证唯物论的全部认识论,这就是辩证唯物论的知行统一观。”

也许这时父亲已经晕头转向,他的感觉只能用博大精深,无与伦比来形容。他明白自己脑子里的哲学观念和毛泽东讲得哲学完全是两码事。父亲拼命记录,如同饥饿的幼崽试图吸干每一滴乳汁。他觉得头脑仿佛豁然开朗。毛泽东把共产主义的远大目标,国际国内的斗争形势,抗日民族统一战线等看似风马牛不相及东西统统贯穿起来,然后高屋建瓴,举重若轻的进行透彻剖析,诸多问题无不迎刃而解。父亲感到辨证唯物论真是无所不包的智慧之神,无所不克的万能之剑。既然共产党拥有如此科学的武器,那么自己的眼前还不是一片光明?

就是凭着这种貌似真理的模样,毛泽东和共产党的领袖们征服了无数像父亲这样的青年知识精英。抗大四大队的学员们在听完课后议论纷纷:“真是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岂止十年,简直是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那得几回闻。”“伟大,伟大,共产党有真理,有能人,不胜利就没有天理了。”“世上竟有如此博学之人。高明,绝对的高明。”

毛主席的每次讲课被父亲他们速记下来,加以整理,然后刻在蜡纸上,油印成册,以后经过修改,便是收入毛选的《实践论》和《矛盾论》。不过,讲课时许多有风趣的实例,已经删去了一些。经过多年之后,父亲到北京的军事博物馆参观,看见陈列品中有当时的一份油印底稿,面上的一张竟是他刻的。自己的笔迹,就是相隔二三十年,也不陌生。它立刻把父亲的记忆引回到当时的延安。父亲站在那里看得出了神,久久舍不得离开。

父亲在总结“抗大”不到半年的学习收获时这样写到:“首先,我被共产主义的真理完全征服了。这是一个令人心驰神往具有丰富宝藏的领域,是继承了人类思想的精华,总结出来的无比正确的理论体系,决不是什么异端邪说。对于党的抗日民族统一战线,也从理论上获得令人信服的论据,并非象一些人所说的那样,是共产党日暮途穷,想出来的权宜之计。其次,我被共产党、红军的民主、平等、自由的生活,完全吸引住了。毛泽东、周恩来,朱德等许多叱咤风云的传奇式英雄是那样和蔼可亲、平易近人,而且一个个都是很有学问、很有本领、令人佩服得五体投地的人物。”



不过,父亲在抗大的遗憾就是拒绝加入共产党。鉴于父亲在抗大的出色表现,中队长边章武决定找他个别谈话,开门见山就是:“你愿不愿意加入中国共产党做一名党员?”

“为,为什么要加入共产党?”父亲惊愕得像痴呆了似的,半晌才反问一句。

“入党为了坚决抗日,终身为共产主义而奋斗。”

“不加入共产党就不能坚决抗日,终身为共产主义而奋斗?”

“当然可以。”

“那为什么一定要入党?”

边章武颇为尴尬,知道找错了对象,当即转移了话题。

当时的抗大公开宣扬共产党的主张,但共产党的组织却没有公开。父亲原以为参加红军自然就是参加共产党,哪里想到红军里面另外还有秘密组织,这不是“结党营私”嘛。

难道红军内部也有“党同伐异”?他以前和樊向贵多次讨论:国民党镇压抗日救亡,贪污腐化,搜刮民脂民膏,无恶不做,坏就怀在他们拉帮结派,成立了一个见不得人的秘密组织:党。他们认为结党是万恶之源。父亲天真地认为,自己既然投身抗日救国,投身共产主义运动,就决不能只和少数人沆瀣一气。自己不仅不能拉帮结派,反而应该以模范行动抵制它。父亲后来把这个故事当笑话来讲。其实一个人青年时代的朴素信念如同他的初恋,他可以在日后平凡平庸,琐碎繁杂的生存竞争中忽略她,但决不肯把这份纯真从自己记忆的底层中真正清除掉。



现在,面对谢富治提出的同样问题,父亲的回答当然是肯定的。

父亲后来回忆说:“其实,当时心里还是有个小九九。很多从延安新分配来的知识分子一到部队马上就当了政治教员,参谋,干事,甚至副指导员。在部队里,党完全公开,是不是党员谁都一清二楚。老同学邵英就因为是党员,现在已经是支队教导员,管着好几百号人。只有自己依旧是个不伦不类的文化教员,一开党支部会就得靠边站。在抗大本来有机会,却被一个傻瓜给拒绝了,幼稚,太幼稚了。”

不过更深层次的原因还是:在父亲看来,当时的共产党员的确是冲锋在前,退却在后,吃苦在前,享受在后。为了革命利益不惜牺牲个人利益,甚至牺牲宝贵生命。根本没有一点结党营私的影子。看看周围的党员,都是些不知疲倦,一心一意干工作的人。不管干什么事都能起到模范表率作用。像陈锡联,谢富治这些旅级干部生活上和普通战士基本没有什么区别。是不是共产党员不光是革命坚决不坚决的问题,也是个在革命队伍中光荣不光荣的问题。我居然会糊涂到把国民党腐败反动的结党营私往共产党脑袋上套,真是混蛋透顶。

这就毫不奇怪,当时站在谢富治面前的父亲是何等的喜出望外。

接下来,谢富治把父亲拉到里屋内单独问话。

“你是什么成分?”

“我爷爷手里有几十亩地出租。”

“到底多少?三十亩以上要算地主了。”

“我那时小,不清楚。恐怕到不了三十亩。在城里还开过铺子。”

“啥铺子?有多少资本?”

“买布的。资本不清楚。”

“有没有绸缎?有绸缎就算资本家了。”

“不清楚。”

“你爸爸干什么的?”

“中学教员。”

“就算个小资产阶级罢。地主,资本家上边不好批。”

接着填表。谢富治对着门外喊了声:“锡联,你看就我们俩做黎明同志的入党介绍人吧?”

“老子从来不介绍臭知识分子入党。”陈锡联笑哈哈地走进来,一眼看见了父亲脚上那双日本牛皮靴,眼珠一转:“不过嘛。嗯,黎明同志,你这穿双靴子真是不错,看上去很威风。能不能脱下来给我看看。”

父亲那时小毛头一个,旅长的话真让他受宠若惊。他马上把靴子扒拉下来。陈锡联把脚伸进去后,连说几声:“很合适,很合适嘛。”眼睛一挤巴,说:“谢谢你,黎明同志。既然你送给我,我也就不客气了。”

父亲愣了半晌,天下竟有这么“无耻”的旅长。顿时扑上前去,一把抓住陈锡联的脚就往下扒拉靴子,恨恨地说:“哪个同意送给你的,堂堂旅长这么吃诈骗?”

陈锡联干这勾当也不是一回两回儿了,哪里肯放。边说边嘻皮笑脸地说:“我答应给你做入党介绍人。”

“老子不需要你介绍入党。亏你也是共产党员,不拿群众一针一线,你倒敢明抢我的靴子。”父亲已经气急败坏。

谢富治在旁边洒脱地笑笑:“唉,我看还是来点经济学原理,等价交换吧。”

“对,对,等价交换。”陈锡联从上衣口袋上摘下一支钢笔,递给父亲道:“你看我搞的战利品,听政委说还是美国货呢。我大字不识几个,别这儿也是个浪费。你们文化人拿去正好用得着。这双鞋你穿上威风是威风,但太笨重,行军也不方便。我骑马上上下下多得劲儿,你送给我,公平交易,该行了吧?”

父亲看见那支派克钢笔,早已心痒痒得不行,连忙一把抓过来。嘴里还直嘟囔:“算了,小人不见大人怪,咱当兵的也不跟你旅长争。就算我做个人情吧。不过入党介绍人可是你答应了的。”

十一

按党章规定:小资产阶级出身的人有三个月候补期,但父亲参加宣誓后,没过几天就提前转正。当时他是以极虔诚的心情和极严肃的态度履行入党手续和仪式的。特别是入党宣誓的时候,内心充满了庄严神圣的感觉,满腔忠奋决心要为共产主义抛头颅洒热血。

入党之后,马上父亲由文化教员提升为政治教员。好笑的是,他刚开始上政治课就被吓了一跳。第一堂课的讲授提纲是“一切经过统一战线,一切服从统一战线”。不遵守这个原则,就会影响民族团结,影响抗日战争的胜利。父亲在课堂上讲得唾沫横飞,头头是道。没想到过了不久,校部找党员去开会,忽然说:一切经过统一战线,一切服从统一战线,是错误的,要进行批判,可把父亲弄懵了。这不都是上级的指示吗?父亲他们上课的提纲是校部印发的,准备课是教育科召集的,怎么说错就错了?别说父亲那时的政治水平绝不可能有辨别这样大事的能力,就是经过多年政治风浪考验,明白很多政策是错误的,他也不敢公然唱反调。党员会议开过后,教育科又召集父亲他们开会,布置改变讲法。提纲也改变了,改成统一战线中的独立自主政策,批判两个“一切经过”的提法。

这是父亲第一次体验中国共产党政策的朝三暮四。由于照旧让父亲上政治课,他思想上倒没有什么顾虑和害怕。不过为了备课,父亲还是仔细阅读了列宁的两个策略。那时他是越读越觉得有味道。觉得列宁不仅写的精辟、深刻,而且简直象是针对着“一切经过统一战线,一切服从统一战线”的错误讲的,他哪会儿还不知道这个政策和王明有什么关系。父亲一遍又一遍的自己反复琢磨大革命失败的教训,越琢磨越感到陈独秀丧失无产阶级领导权的后果严重。同时,对照太行山的情况,他感觉一切经过统一战线就是一切要经过国民党的许可,一切服从统一战线就是一切要得到阎锡山的批准,真要这样办,那就什么事情也办不成了。怎么能坚持抗战,争取抗战的胜利?有了这一次波折,自己着实用了点功夫去掌握批判的武器,用了点脑子去提高辨别的能力,似乎真正找到了理论和实践的充分根据。所以,按新精神讲课的时候,觉得更加头头是道。学员也都通情达理,听了父亲讲自己的理论水平低,没有辨别能力,他们在讨论时也说自己的文化低,没理论,需要好好学习,提高觉悟,没有一人怪罪父亲。父亲也就心安理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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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2-1-17 13:20:52 | 显示全部楼层
十二

很快父亲就被提拔为旅宣传科长。那个时候当官可没那么轻松,打起仗来就得负独立责任。父亲第一次独立负责是在破击平汉线的战斗中。这是几个军区主力配合作战,要拔掉敌人设在铁路两侧数十个碉堡。父亲自已参加过阳明堡,响堂铺等多次战斗,受到一些锻炼,有了一点利用地形地物,躲避飞机、炮弹,分辨危险枪声等感性知识,很有点自得,觉得上级肯定会给一个艰巨任务。不想谢富治给科长们分工时,让有的人随战斗部队去作战场鼓动工作;有的人带民兵去破坏铁路、公路;有的人准备收容俘虏;有的协助卫生队抢救伤员。连敌工科长白丁都弄了个“负责敌占区群众工作”的任务,而分配给父亲的任务居然是带民夫,接运物资。父亲感觉这个任务显然要轻松些,心里老大不高兴。他觉得“负责敌占区群众工作”的任务又光鲜又刺激,应该交给宣传科,怎么给了敌工科。谢富治似乎看透了父亲的心事,把父亲单独留下,认真地说:“黎明同志。你可别小看这个事儿,你要带一千多民夫,他们是老百姓,虽然有些训练,但比不上部队的纪律严明。要带这么些人往返穿过敌人的碉堡群,保证接运物质的安全很不容易。这些物质非常宝贵,都是根据地急需的,担子不轻呀。有些人(父亲觉得是指白丁)办事咋咋呼呼,没有你那个认真劲儿,所以我考虑了一下,还是把这个任务交给你放心些。”

父亲那时从未单独负过责任,听谢富治这么一说,马上紧张起来,担心这些贵重物资在接运途中有个闪失。心理压力挺大。

谢富治转头对政治部主任山路说:“山路同志,宣传科就那么几个人,都没什么战斗经验,能不能从政治部找几个人帮帮他们?”

山路挺爽快:“我已经指派三个干事协助他们,三个人都有点战斗经验。黎明同志,具体事项你去找地委曹书记联系,他们有安排。组织上信任你们,你一定要保证完成任务。不得丢失贵重物质。”

父亲出来,找到地委的曹书记。曹书记有点重伤风,鼻涕口水满脸污黑,瓮声瓮气,但很干脆地说:“我们组织了一千五百人,全是各村的基干民兵,还有不少老基干民兵。我们把他们按班,排,连,营编组,各级都有地方干部带队。他们大多有支前经验。队伍的总负责人是赵县长。你们的任务就是指挥队伍行进,休息;指导利用地形,地物隐蔽飞机;战斗打响后帮助稳定情绪;交接物质时防止混乱;保证迅速通过封锁线;安全把物质送到根据地。”

父亲悬吊吊的心放下不少。曹书记抬头看看父亲,在他肩膀上拍了一巴掌:“怎么样?小伙子,有点紧张吧?”

父亲瞟一眼肩上那块新起的污垢,咧咧嘴说:“曹书记,这可是新洗干净的衣服哟。”“那太对不住了。不过这样一边干净一边脏也难看,不如我再来一巴掌,两朵花对称。”于是父亲另一只肩膀也染上一块污垢。

十三

赵县长叫赵志一,中等身材,瘦长马脸,头上一顶灰色军帽,身着兰布短衫,脚蹬草鞋,腰挎短枪,一付文不文,武不武,军不军,民不民的派头。父亲和他打过招呼后,两人各自拿出一张地图。赵志一的地图是油印的,质量低劣,花里呼哨看不清楚。父亲的一张行进路线图,是他从作战室抄来的,比例既不准确,标记也不规范。黑点代表碉堡,曲线代表封锁沟,叉代表封锁墙。如果没有其他解释,简直就是一部天书。两人对照地图细心研究,基本弄清楚了,他们要从冀西的浆水附近出发,沿着沙河向东偏南,直驱平汉铁路,行程约一百二十余里。敌人在铁路两侧设置有封锁沟、封锁墙,而且碉堡林立。沿着沙河两岸,每隔三里五里,便有一个碉堡,要从它们中间插进去,再穿回来。赵志一看见地图上黑点起疙瘩就有点发愁:“黎明同志,我是真人面前不说假话。这一千多人,说是民兵,其实都是老百姓,要从这么老些碉堡中来回穿插,还不得放了羊。”

“不要紧。我们部队这次出击,打的就是这些碉堡,沿路都有部队掩护。关键是我们自己沉住气,只要干部不乱,民兵就乱不了。不知道各级带队的地方干部有多少打过仗?”父亲回答。说到最后,父亲有点后悔,这话会不会有小瞧地方干部的意思。

赵志一低着头,若无其事地在地图上比划了一阵,抬起头注视着父亲。父亲当时的感觉是他在冷笑,觉得肯定会听到一句斩钉截铁的话,比如“抗日的地方干部也不是孬种”什么的。不想赵志一出口就是泄气话:“你说得对。地方干部大多缺少战斗经验,关键时刻还得靠你们军队干部撑腰呢。”

谁给谁撑腰?听了曹书记的话,父亲胆气壮了,没想到赵县长又要拔塞子。父亲暗暗佩服谢富治经验丰富,同时意识到他对自己的充分信任,心里不禁有些骄傲。这个时候自己不出头谁出头?他对赵志一说:“一家人不说两家话。我们是三八五旅,太行山的绝对主力。有情况,部队的同志先顶着。你们地方干部,摸得透民兵的脾气,掌握队伍还得依靠你们。”父亲把带来的几个干部分散开来,各自跟着一支队伍走。

十四

又值初秋季节,天高云淡,燕舞蝉鸣。似乎一切大的战役行动,都喜欢硕果累累的丰收季节。大约下午五时左右,部队从驻地各村陆续出发。这是冀西一带山区,山上长满柿子树,酸枣树,核桃树。各种果实,红的像灯笼,绿的像翠玉,园漉漉,光生生,掩映其间,真个色彩斑斓,物华冉冉。刚刚翻过西边高山的太阳,露着半圆的脸庞,又大又红,沉浸在一片薄薄的云层中,从参差不齐的山脊边喷射出万道金光。猩红的太阳,绯红的天空,把茂密的树林染成深红色,把黄土山地映成赭红色,仿佛是位画师,用一支粗笔,蘸着红色颜料,把这一带的天地山川给涂抹了一遍。队伍从各个山坳里冒出来,像无数溪流,曲折蜿蜒的朝一个方向汇合。父亲带的民兵队伍,早已准备就绪。他们扛着准备抬东西的棍子,棍子上缠着准备捆绑用的绳索。少数老基干民兵肩上扛着杆长枪,即使是支“单打一”,也显得颇为神气。和战士们臂缠白布一样,民兵们人人头裹白巾,便于夜暗中相互识别。这支队伍在夕阳辉照下行进。远远望去,分不清哪是土枪,哪是棍棒,宛如一支装备颇佳的正规部队。赵县长和父亲走在一起,带着队伍跟在主力部队的后面行进。

天渐渐黑了。人马在无边的夜幕中,静悄悄的前进,只有离得很近,才能听见脚步的沙沙声。父亲骑着马前后观察照应。让父亲意外的是:这队伍虽然是些老百姓,夜行军的速度却不慢,没人大声说话,没人咳嗽,没人打火抽烟,前后联络也颇为紧密。当进入敌占区,从据点的中间通过时,连脚步也走得很轻。好在封锁沟、墙已经被前面的部队填平、推倒,民兵队伍只是随队跟进,所以,一切都很顺利。从敌人的碉堡丛中,穿行五、六十里,除了零星的枪声、狗吠声而外,竟没有任何响动。父亲对赵志一说:“看来敌人的封锁也不过如此。”赵志一回答:“平汉线两侧是敌人防御的重点,不可大意。”

到达平汉路附近,已是深夜两、三点左右。月亮从云层中渐渐露出,用它柔和的光影,抚摸着整个部队。不久战斗打响,全线红光闪闪,流星飞雨,照得铁轨闪闪发亮,树木、房屋清晰可辨。枪炮啸鸣,钢铁碰撞,加上喊杀声,爆炸声,人呼马叫声,掀翻铁轨的吼喝声,把一个万籁俱寂的夜晚,变成了天摇地动的世界。

顾不得去观赏这雄伟壮丽的场面,忙着和送物资的同志取得联系,指挥民夫迅速交接。

物资全是用麻袋装好了的,每袋都很沉重,要捆绑结实,才不致在路上丢失。好在冀南那边来的人和我们这边的人,一齐动手,没要好久就交接停当了。父亲对赵志一说:“战斗情况,千变万化。要赶快走,天亮前离开铁路越远越好。”于是一声号令,扛的扛,抬的抬,连和冀南的同志告别都来不及,就往回走。走了一阵儿,父亲才想起来连物质名称,种类,数目都没弄明白,也没有和冀南的同志告别。赵志一急喉喉地说:“不管了,不管了,反正我们不会贪污。”这时,再也用不着保持肃静了,大家吵吵嚷嚷,你催我喊,恨不得用尽全身力气,加快步伐,趁天明前,越过敌人的碉堡、据点。

然而,走过二、三十里路程,每个人肩上的沉重负担,毫不容情的压低了行进的速度,当太阳已经很高的时候,敌人的枪弹从我们的两侧,不断的射来。民兵们有点心慌意乱,焦躁不宁。父亲派到各营的宣传员,立即向民兵解释:‘巴,巴’响的子弹是从距离较远的碉堡中射出来的,弹道较高,伤不了人,要赶快走。听到发射距离近的子弹‘嗖,飕’作响时,他们又会立即安排民兵选择地形隐蔽,躲开危险。有的民兵疲困加害怕,拖不动了,宣传员就帮助扛一阵。父亲的任务就是左右观察,判断周围敌情地形,选择路线,尽量利用死角通过危险地带。

离最后一道封锁线还有十几里,所有人都筋疲力竭,再加上几位民兵负了伤,需要包扎、抢救和找担架抬运。另外,经过长距离搬运,有的麻袋松了口或戳破了,父亲这才发现包裹里装的是银元和印书报的铅字,需要重新包扎。父亲当然知道白华华的银元是什么价值,但就不明白干什么要不辞辛苦搞那么多铅字,难道这时候还要讲究文化不成。

赵县长有点手忙脚乱,顾了伤员,顾不了物质,顾了物质又顾不了收容队伍。他声嘶力竭,到处叫喊:“不能丢下一个伤员,”“不能丢下一块银元,”“不能丢下一个铅字,”然而,不少人经过连续十七、八个小时的负重行军,再也拖不动了。正在这时,一个骑兵快马加鞭跑过来,逢人就问:“你们的负责人在哪里?”民兵把父亲指给他,战士跳下马,匆匆说:“首长叫你们赶快走,敌人的骑兵出来了,我们的部队顶不了多久。”说完跳上马就跑。

谁都明白,日本骑兵非常灵活,战斗力也很强,一旦插到这支乌合之众的面前,后果不堪设想。不过,情况一紧张,父亲头脑反而清醒了。事情明摆着:八九个伤员,要三四十人抬,这三四十人留下的物质又叫谁扛?他马上对赵县长说:“别管那么多。第一是伤员,你带人抬着走。还有人就搬运散了架的银元。铅字带不动,就扔一边。”

没想到赵志一认了真,他铁青着脸喝道:“上级的指示是死命令,丢人不能丢物质。扔掉铅字,银元,你敢负这个责吗?”

父亲也知道命令,只是刚才完全忽略了。赵志一提起来,他内心一沉,知道说错了话。然而,他心中突然冒出一种难以压抑的自傲,红着脸大叫道:“负责就负责。就算这些物质比人命值钱,该枪毙该杀头我一人担当。”

赵志一沉默片刻,过来紧紧握握父亲的手,低声说道:“谢谢你。我替这些伤员感谢你。要受处分,算我一份。”

父亲已经来不及动感情,他让赵志一带上人先走,自己去周围找人。现在的关键是能不能找到人,有人一切好办。他恶狠狠对身边的小干事说:“子弹上膛。进村就找维持会长,给找人,万事大吉,不找你就开枪。”

父亲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他知道这儿是敌占区,没有党组织,上哪儿找人?就算霸王硬上弓真弄到几个人,也很难保证他们不捣乱。所以他当时想的就是和少数人留下来掩护,万一敌人扑上来,就用随身带的手榴弹跟他们拼死了帐。这样至少多数同志可以把大部分物资运回去。

万万没有想到,就这接骨眼儿上从周围村子里冒出好几百号人,男女老少。刚开始父亲和赵志一以为碰上土匪哄抢物质了,不想他们二话不说,过来就帮助父亲他们补换破烂的麻袋,收拾散乱的物资,重新包扎捆绑好。接着一些身强力壮的小伙子替换了累垮的民兵,还抬来几块门板,做成临时担架,把几个伤员抬了上去。父亲队伍中的其他人看见这支地下冒出来的一支生力军,也都情绪大振,纷纷加快脚步,像飞一样朝最后一道封锁线冲去。父亲不仅大大松了一口气,而且被蕴藏在人民大众中的这种崇高的爱国精神、同仇敌忾的勇气所深深感动。他相信不管日本鬼子如何凶恶、疯狂,是绝对无法征服我们这个伟大的民族的。

正在这时,大道边落下几颗炮弹,一架涂着“红膏药”的飞机飞了过来。父亲赶快指挥大家往路边隐蔽。一眨眼工夫,路面上就只剩下大包小包的麻袋,几乎所有人都躲到了路边的沟坎中,只有一个小矮个儿站在道路中央发愣。父亲顾不了那么多,狂奔过去,一把将小矮个儿拖出路面,两人连滚带爬下了坡,接着就是惊天动地的爆炸声。

十六

“小妮子?”父亲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有些犹豫地叫道。

小矮个开始把脑袋死死钻进父亲怀里,双手紧紧握着他的的腰,浑身如同筛糠似地颤抖。这时她抬起头来,理理散乱的鬓角,双眼有些迷茫。

父亲一把扯开衣襟,从胸前的衬衣口袋中取出一个玉白色的青磁小葫芦,上面画着几叶水嫩嫩的绿竹。他把葫芦在小妮子眼前幌了幌:“看,青竹叶子镇酒,信不?”

小妮子的双眸园瞪,欣喜的眼光如同汽车缓慢启动,加速,越来越快,最后奔泻而出。

她抢过青瓷小葫芦,飞速塞进自己的怀中。然后,欢快地用手摇着父亲的肩头,晃着脑袋顽皮地说:“大哥哥,信不信,我也是八路,八路军了。”

“小妮子真当兵了?”

“我早知道你们小瞧人。”小妮子嘟着嘴,却挡不住高兴:“信不信由你:你们走后,我们全家跑到外婆乡下。后来八路军宣传队从那儿路过,看我活蹦乱跳,就让我就跟着他们走啦。”

小妮说完满脸自豪,她接着关心地问:“小骡子和秦连长呢?”

“秦连长现在当司令了,在路北活动。小骡子先前还在随营学校。上个月有人告诉我,他去了战斗部队,具体在那里我就不知道了。”父亲回答完,马上好奇地问小妮子:“那你怎么到了这儿?”

“破击平汉线呀。我们还在碉堡前面给伪军唱戏呢。”

“真的?唱的什么?”

“唱‘松花江上’,‘大刀向鬼子们的头上砍去’,‘我们在太行山上’。好多好多,有两个炮楼子还是我们给唱下来的呢。上半夜我们才撤退到这儿,刚要在村里歇息歇息,就有人报信说八路的运输队跑不动了,叫大家伙快去帮忙,我们就都来了。没想到碰上大哥哥你。”

“这儿不是敌占区吗?”

“敌占区怎么啦?不都是中国人吗?何况村里的维持会长都是咱们的人,他们只是应付应付日本人。这不宣传队就大大方方住村里。”

父亲突然发现自己的双手还抱着小妮子的腰,他不好意思地把手缩到身后。小妮子一把推开父亲,低下头,红着脸朝四周看看,盘腿端坐,不住地用手指在地面划拉。父亲轻轻伸出手,用两根指头叼住小妮子的小手指。小妮子摇晃摇晃手掌就不再动弹。父亲感到一股暖流从小妮子的指尖传到自己的掌心,然后顺着手臂蒸发起来,激荡心房,温暖周身血液。父亲听到四周围飞机的引擎声,炸弹的爆炸声和机枪的扫射声,但他没有丝毫恐惧和害怕,因为他希望飞机不会离去,炸弹不停爆炸,机枪永远“达达达”响个不停。他知道这一切不过是小妮子灿烂笑靥的背景,就如同黑白对比,只有永恒的深渊才能烘托纯真的晶莹。

“小妮子。”父亲喃喃自语。

“人家有大名了。”小妮子扭动腰俏,咯咯地笑。

“大名?”

小妮子又低下头,声音几乎听不见:“竺青。”

“竺青?真好听。”

“大哥哥以前叫什么?是不是闵吉昌?”

“是啊?我参军后改了名字。”父亲莫名其妙,不知道小妮子从那儿知道自己的原名。

竺青从随身带着的碎花兰布小包中掏出一封信,扔给父亲,轻轻说:“知道就是你的信。我在总部看见的,谁也不知道收信人是谁,我就拿到手上了。心想反正还能和你见一面。”

父亲一看,原来是奶奶写的。信是一年前写的,不知辗转了多少路程,经历过多少曲折。信封的边沿,有不少地方磨破了,仅仅没有把信纸漏掉。信封显然经雨水侵蚀过,模糊的字迹仿佛水墨画的印渍;经过仔细辨认才看出:“八路军一二九师”几个字,至于父亲的名字,字体较大,还比较清楚。多亏小妮子有心,否则也许永远收不到。

父亲拆开信一看,只有薄薄的一张纸,竟是奶奶的亲笔。信纸上的红格框虽然被水浸得有些散开,把纸的边沿染成了淡红色,写在上面的字却还清楚。信写得很简单,看那歪歪扭扭生涩的笔划,可以想见写时的困难,不知费了多少遍的功夫才写成的。

信是这样写的:

昌儿:

自你走后,我和顺儿已搬到乡下老家来住。接到你的信后,顺儿也和他的几个同学到延安去了,家里只留下我一人。

你们两弟兄都离开我,娘是舍不得的,国家成了这个样子,不离开也不行。你们两弟兄都能上前方,村里的人,亲戚朋友没有不夸奖的;娘的脸上光彩。

听说北方很冷,晚上睡觉要把肚脐盖好,不要受凉。在前方,遇到合适的姑娘,要早订终身,成了家,有人照顾,娘就放心了。

                               母字

                            民国     年十月廿日

看了这封信,父亲的眼泪止不住象泉水一样涌了出来。他把信塞回竺青手中,站起身跑到一边,竟嚎啕大哭起来。赵志一不知发生了什么,快步跑过来,从竺青手上接过信扫了一眼,表情淡淡地说:“这不是一封信,这是全中国母亲们的心。”

十七

枪炮炸弹声停止了,所有人都回到了大道上,他们整理好散乱的包裹,踏上了突过最后一道封锁线的路程。越走枪声越远,他们很快进入根据地。到达目的地后,太阳也到了他们昨天出发时的位置,从西面高山上又放射出万道霞光,大地一片绯红,像在迎接完成了这一趟任务的人们胜利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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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2-1-18 17:39:14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从来就没救世主 于 2012-1-18 16:40 编辑

第五章



太行山,阳光明媚得有些刺眼。

陈锡联搂着谢富治的腰,谢富治扶着陈锡联的肩站在村口眺望远方,他们身后跟着一群下属。远方的山梁子上下来一支整齐的队伍,队伍前方有十多匹快马向村口奔来。

“嘿,秦麻子。”陈锡联挥手招呼。

秦基伟飞速跳下马,将手中的缰绳交给身后的通讯员,一声不吭,到陈锡联面前突然出手。父亲大吃一惊,他看出这根本不是打招呼,而是一个极危险的摔跤动作。说是迟,那是快,就在他的手指沾到陈锡联身体的一刹那,陈锡联已经敏捷地侧身。陈锡联一手挡开对方的手臂的冲力,一手劈胸给了对方一拳:“麻子,你还不服输。”

秦基伟闪开对方的拳,抓住对方的手,两人马上滚在一起,摔起跤来。陈锡联气喘吁吁,边摔边叫::“秦麻子,今天我叫你知道点厉害。”

眼看牛高马大的陈锡联就要把秦基伟压倒在地,不料秦基伟反掰对方的手腕,拿脚把陈锡联的腿弯一勾。只听啪嗒一声,陈锡联仰面朝天倒在地上,秦麻子顺势骑在他的肚子上,一手摁住对方的胸膛,一手握拳在空中挥舞,得意地大嚷:“叫驴,我看你还乱喊乱叫不?”

不想这一喊松了口气,陈锡联趁机鼓足劲儿来了个咸鱼翻身,反而把秦基伟压倒在地。

陈锡联揪着秦基伟的衣领嘿嘿笑道:“十麻九怪,别怪我厉害。想搬倒我你还得再练几天。”

父亲等知识分子干部看得目瞪口呆,谢富治等工农干部却见怪不怪,没有丝毫惊讶表情。秦基伟的副政委吴真拉着容光焕发的邵英走过来,对谢富治说:“谢老财,看看我们的新干部,正牌的知识分子出身,不像咱们老粗。”

谢富治一拳砸在邵英肩上,说:“好小子,我没看走眼。打过仗吗?”

邵英明是谦虚,暗是得意,微笑着回答:“打过几次,刚开始学。”

“刚开始学?孤胆英雄,说降一个团,不简单呐。”

“谢政委,这可不是我的功劳,全靠团里的地下党,还有白丁。”他上前拍了拍白丁的肩膀。白丁嘿嘿干笑几声,没有说话。

吴真哈哈大笑:“看我瞎鸡巴闹,胆敢在你谢老财面前卖弄。没想到你们早就认识。”“吴政委,我那几刷子还是谢政委教的呢。”邵英微笑着,语音流露出掩盖不住的得意,让父亲感到说不出的别扭。谢富治听到恭维,眉头一皱,警惕而又严肃地说:“邵英同志,这就翘尾巴了?最艰苦的时候还没到呢。”

吴真拍着邵英的肩膀,笑着说:“这才是谢老财呢。说出的话像天棒,专在别人高兴的时候败人家的兴。”

谢富治转头问父亲:“会场布置好了吗?两军会合,一定要好好庆祝。”

父亲愣过神来,干巴巴地回答:“布置好了,师里还送了一支宣传队过来。”

谢富治满意地说:“很好。”转头对吴真说:“无赖子,这次保证你吃得好,玩得开心,不败你的兴。”

除了谢富治,大家全笑了。一行人簇拥着谢富治,吴真和邵英往旅部走去。

父亲没有跟上,他想独自一人往村后布置的会场方向走。不想走了几步,就听白丁在身后阴恻恻地说:“瞧人家那大首长模样,还记得你这个老同学吗?”

父亲没有兴趣回答,因为他眼睛一亮,看见了竺青。



师宣传队进村在这个穷乡僻壤的小山村简直就是爆炸性新闻。别看宣传队只有几十个人,却有十多个抢眼的女兵。这些女兵虽比不上嫦娥下凡,但个个眼若秋水,面皮白净,剪短发,布军装,秀而不娇,柔而不弱,朴素大方,逗人喜爱。宣传队刚到村口,村里的孩子就闹腾起来,然后欢跳着四散奔跑,扯开嗓音叫嚷:“看娇娃,看细妹子哪,惹亲的细妹子呢。”

村里的干部战士和全村的一两千男女老幼闻讯蜂拥而出,把宣传队围了个里三层外三层,比皇帝出巡还热闹。父亲是宣传科长,当然得负责接待宣传队。他用力推开人群,挤到中间。宣传队队长正手足失措,没个抓拿,看见父亲就像捞着一根稻草,抓住父亲的手喊道:“黎科长,想想办法吧,我们的人,服装,道具,乱了就没法收拾了。”

父亲赶紧叫宣传科的干事们过来帮忙。一个叫刘行淹的小干事对父亲说:“黎科长,这里的事儿我们来办,该搬什么该运什么我们有数。你赶快带人去后台,安顿好宣传队是正经。”

父亲排开一条道往前走。不想竺青挤到他身边,把一个服装箱子塞过来。父亲就像三伏天吃了一口冰激凌,浑身舒畅,他高兴地说:“真没想到你能过来。”

竺青抿嘴一笑。宣传队长扶着黑框眼镜,乐哈哈地说:“别看竺青同志年纪不大,她可是我们的小花旦了。”

竺青捶了宣传队队长一拳,笑道:“队长,我们可是革命同志,不是跑江湖的戏班子,胡说什么青衣小旦呀。”

会场布置在村头一所破庙前面,后台就设在破庙中。破庙实际是三八五旅旅直属部队的俱乐部。谢富治不惜工本,拿出部分伙食尾子支持俱乐部建设。要纸有纸,要颜料有颜料。墙上并排挂着大胡子马克思光头列宁的石印黑白像,周围是各种颜色纸张写得标语。还有一大版墙报,都是战士们写的小短文,绘画和顺口溜或曰“诗”,展示各连各单位政治,文化和军事学习的成绩。各单位文化教员也在这里教战士们唱歌,排练一些小节目。俱乐部实际成了各单位文化成绩评比的重要场所。谢富治几乎每天都到俱乐部来,看墙报,打打牌,下下棋,和战士们聊聊天。这个时候,谢富治不会绷着个脸,间或还会开几句玩笑。

人群就像蜜蜂黏着蜂巢,簇拥着宣传队到了后台。父亲和宣传科的几个人拉了根绳子,把人群和宣传队隔离开,还给宣传队弄来十几缸子热水。宣传队顾不上休息,马上整理道具,摆弄服装,化妆大扮。一个老大娘送来几笼窝头。她放下东西后,挤到竺青面前,先仔细端详,然后忍不住伸出手指在她脸上模了一把。竺青羞红了脸,嗔怪地轻声叫道:“大娘。”

大娘大刺喇喇地笑道:“好闺女,俺见你长的水灵灵的,忍不住就想模一把,看你这皮肉是咋长的。”

周围的人全笑起来,竺青双手捻着粗长辫子忍不住低下头去。

大庭广众下,父亲不敢放肆。好在他是宣传科长,可以名正言顺在后台忙前忙后。他一会儿给竺青递水,一会儿给她递窝头,自以为无人知晓其中隐情。每次过去,竺青都瞟父亲一眼,然后蓦然低头,再把目光转向其他方向。



演出会场也是父亲他们平时上课课堂,出操的操场和打蓝球的球场。上课时放一张桌子,桌子背后支一块木板,木板用锅烟染得黑黑的做黑板。战士们屁股下垫个马扎子,坐在空坝上就开始上课。早晨或下午不上课时,部队在空坝上出操,搞军事训练。黄昏时,干部战士又在这里打篮球。篮球架就是操场两边竖着的两根木头桩子,上边缠个铁丝圈。为了搞好演出,父亲他们在破庙前临时搭了个土台子,竖起两根立柱,上架几块木板。立柱外侧贴上了标语:建立抗日民族统一战线,打倒日本帝国主义。部队杀了两头猪,放倒几口羊,就着当地土酿的玉米酒美美地吃了一顿。会餐以后,夜幕降临,父亲他们在土台四周放上一圈汽灯,马灯,配上天然的夜空背景,看上去煞是灯火辉煌。父亲得意地对宣传队队长说:“你们就去上海百老汇也没这么阔气。”

演出时,大家伙就如同过节,兴高彩烈,黑压压地坐了一坝子人。第一个节目是合唱“我们在太行山上”:

我们在太行山上,
我们在太行山上,
山高林又密,兵强马又壮。
敌人从那里进攻,我们就叫他在那里灭亡。
敌人从那里进攻,我们就叫他在那里灭亡。

台上歌声响起,台下齐声呼应,分不清谁是演员谁是观众,谁是士兵谁是老百姓。歌声雄壮豪迈,切合时代脉搏,鼓舞士气民心。

竺青的节目是独唱周旋的“四季歌”。“春季里来柳丝长,大姑娘窗前绣鸳鸯。”歌声甜丽婉转,台下鸦雀无声。父亲突然感觉有点空虚,他漫步走到场外,远离人群,站在一个小土堆上,感觉回到了静谧如处子的汉水边。他仿佛看见玻璃般明亮的露珠从翡翠般的树叶上滴落,啪地一声碎开,润入黑黝黝的泥土中。泥土很细很滑,男孩子白生生的赤足踏在上面,轻轻一杵溜,整个人就浸泡在碧绿柔软的水中,只剩下一个头发乱蓬蓬的黑脑袋和一对闪亮的黑眼珠子。他看见弟弟在岸边跳脚,知道是喊他往回游,因为家里人不准下河游泳。他知道自己应该听话,但不想听,也不害怕父亲责罚。他舒展手臂,蹬腿,很快游到汉水对岸边上,想要逆水而上。他知道逆水而上要用巧劲儿,不能呆在水流最急的河中央,要到靠近河岸边的地方,利用回水向上走。就这样,他像一条白鳞鲤鱼往上游,夹在云遮雾罩的秦岭和大巴山之间。



就在这时,父亲身后响起一个冷冰冰的声音:“小妮子嗓子真甜,人也好看,不是吗?”

是邵英,他的话语虽然冷冰,但嘴角依旧挂着一丝微笑。

父亲没有回答,准确地说他不想回答这种问题,于是他不无讽刺地刺了邵英一句:“没想到你当了八路居然这么出息,能介绍点经验吗?”

刚才会餐时,邵英显然喝多了酒。这时他颤抖着手点了一支劣质土烟,然后递给父亲一根,父亲拒绝了。邵英冷笑道:“看看,这就是你的臭脾气,真是改不了的臭知识分子。共产党的干部有多少是大老粗,你不从习惯上和他们打成一片,介绍再多经验也没用哪。”

“你什么时候入的党?”

“抗大。”邵英长长地吐了一口烟,灰白色的烟雾在空中绕成一个圈。

“没想到你醒悟那么早。”

“我和你不同。你是要追求什么理想,对什么事都疑神疑鬼,总要想半天才做决定。”

父亲“绌”地一声:“那做什么都该草率行事?”

“黎明呀,我是说你就是书呆子气太重。我一参加红军就没想过退路。还记得我说过的话吗?不管共产党将来是刘邦还是项羽,亦或干脆是那些默默无闻的草寇,我都要一条道走到黑。”

父亲沉默了。

邵英有点得意地继续说:“咱们是老同学,有些话就说白了吧。像我这种人,没根基,没背景,学习成绩也不好,考不上学校,压根儿没人瞧得起。要四平八稳地混社会,像樊向贵那样,门儿都找不到。幸亏找到共产党。共产党正在打江山,打江山要的是野心,而不是那些没用的根基背景。所以我一进抗大就开始找党。抗大是共产党办的,你不靠近党,人家能真正信任你?我投的就是这个机,把一生的荣辱都系于党的成败。”

“真没想到,你的思想是这么个进步法。”父亲倒吸一口冷气,他感觉好像从来不认识眼前这个人。

邵英暂停住话语,木呆呆地看着竺青在掌声和欢呼中款款下台,然后说:“老实说,刚开始我没想到共产党的官要他妈的用命来换。”他狠狠吸了几口烟,继续道:“真是害怕呀。你知道那次我去劝降,走到村口腿都在发抖。不过,有过那次经历我明白了,不冒最大的风险,你就得不到你最想要的东西。”

父亲看见邵英的眼睛在黑暗中褶褶生辉,他不禁想到了旷野中的狼。他不想说什么刺激的话,只是平静地对邵英说:“我没有你想得那么多,也没有你那么大的野心。我就觉得凡事还得顺其自然。只要为人正派,做事对得起自己的良心,别人瞧得起瞧不起算得了什么。”

“狼”猛地从地上站起来,激动地说:“唱高调谁不会唱?什么正派良心,天下有几个人信?只有胆小鬼才说自己正派,因为他什么都不敢干。只有傻瓜蛋才说自己老实,因为他什么本事都没有。”

“那我就当胆小鬼和傻瓜蛋好了。”父亲觉得和这种人真没法说,他站起身准备离开。

邵英不知趣,反而蛮劲儿上来。他抓住父亲的衣领,指着舞台的方向,面目扭曲地低喝道:“黎明,别猪鼻子眼里插大葱,装象。我们现在打个赌,比试比试。你老实说,喜不喜欢小妮子?”

父亲心头火起,但还是忍住没有发作,他觉得邵英其实很可怜。父亲很清楚:现在是战争时期,最不讲究的就是面子,偏偏邵英把自己的面子看得这么重。于是他拉开邵英的手,整理了一下军装,岔开话题:“宣传队的演出要结束了,我得去帮忙收拾收拾。”

没想到邵英扯开衣襟,狂呼乱叫:“实说实说,我也喜欢,而且喜欢得发疯。我就不明白,你有什么能耐,事事抢在我前面。你和她有关系,我早看出来了,没准儿还有什么山盟海誓。没关系,从今天起我们就同场较劲儿了。是女人都喜欢英雄好汉,就凭我这个政委也比你个宣传科长强。”

父亲已经走开几步。就听邵英在后面嘿嘿笑:“你他妈倒是说话呀。话都不敢说算个什么东西?哈哈,害怕了吧?别担心,我只是要先把小妮子弄到手。这以后吗?他还会是你的,只要你不嫌弃。”

父亲终于忍无可忍。他回过身,抬起手,对着邵英始终微笑的脸狠狠扇了一记耳光,然后揪住对方衣领厉声说:“你不就一小团的政委吗?搁我们主力部队和营长差不多。瞧你那副神气活现劲儿,好像连谢富治都不如你,知道自己姓甚名谁吗?我告诉你,你可以小瞧我黎明,小瞧我这个没本事的宣传科长,但最好睁大你的狗眼,千万不要小瞧另外一个老红军,他的名字叫黄克功。”

几天后,名震中外的百团大战拉开了帷幕。



一九四零年,日本军队为了消灭敌后抗日根据地,在华北加紧推行所谓“肃正建设计划”和以“铁路为柱,公路为链,碉堡为锁”的“囚笼政策”。八路军总部针锋相对,决心向华北日军占领的交通线和据点,发动大规模进攻战役,打破日本侵略者的“囚笼政策”,争取华北战局更有利的发展,并影响全国的抗战局势。这一战役最初叫正太战役,目的是破坏横越太行山,连接平汉、同蒲两铁路的正太铁路。当时,正太铁路是日军在华北的重要战略运输线之一。战役发起后,规模逐渐扩大,发展成百团大战。

百团大战前,陈锡联和谢富治到师部开会,刘伯承在会上说:“敌人的‘囚笼政策’就是要用据点,铁路,公路把我们的手脚捆起来。铁路好比柱子,公路好比链子,碉堡,据点好比锁,你们看像不像个囚笼。他想把我们装进囚笼,手脚不能动弹,活活困死。

我们要舒展手脚,就是要破击铁路,公路,拔除他的碉堡和据点,打破他的囚笼。”

陈锡联和谢富治回到部队,马上传达动员。不想刚说了几句,赵保田就跳起来,气哼哼地说:“上次打朱怀冰,也是刘师长说:日本人是老虎,国民党摩擦专家是狼。狼不敢惹老虎,可是它敢吃人。我们是夹在虎狼中间。不狠狠教训它一下不行。结果大伙儿的劲头鼓上来了。可等枪一响,狼跑得比兔子还快,真他妈的泄气。”

谢富治笑起来:“这会儿可是真的要大干了,目标是正太铁路。”

陈锡联拉着脸地对赵保田说:“正太铁路,还不够你赵闷灯儿啃吗?”接着他指着桌上摊开的地图,左手像砍柴禾,先往正太铁路靠太原一端劈下去,接着用右手往石家庄方向砍了一 下,然后两手往中间挤拢,向外一番。

所有人都明白了陈锡联的意思,赵保田高兴得抓耳挠腮,屁股在板凳上扭过去扭过来。

谢富治说:“赵闷灯儿,你不是老想吃肉嘛,这回给你吃够。你们的任务是攻击敌人的下村据点,秦赖支队独立团配合。他们是新部队,要注意照顾。回去后马上和独立团负责人联系,迅速组织干部,哦,把你三个连长统统带上,你要亲自化装去实地侦察,看地形,制定作战计划。”

赵保田乐得屁颠屁颠的,应了一声:“是”,抓起桌上的帽子,跨出门,跳上马就跑。

他甚至忘了给两位旅首长敬礼。

各级主管干部的任务分配结束后,谢富治找到父亲,让他去秦赖支队独立团:“你的任务主要负责赵保田支队和独立团的联络沟通。赵支队是你的老部队,独立团政委是你的老同学,这个任务你再合适不过了。‘以老带新’是我们带动新部队的传统方法。这么做就像肉末烧豆腐,肉烧熟了,豆腐也香了。”

大战在即,父亲没有说二话,也不能说二话,他马上动身去找邵英。



“欢迎欢迎。你们是主力,我们是新部队。新部队嘛,就应该多向老部队的同志学习。

这次和主力配合啃骨头,机会难得,希望黎科长多介绍些经验。”见到父亲,邵英没有丝毫尴尬。他微笑着抢上几步握着父亲的手,热情地说。

父亲心说你脸皮厚,咱也不能太薄,于是也半寒暄半认真地回答:“哪里的话。按照谢政委的指示,我这个宣传科长只管两边联络沟通。至于唱戏,那是你们搭戏台你们自己唱,生旦净丑不管我的事儿。”

满屋的人都笑起来。邵英亲切地拉着父亲向其他人介绍:“黎科长和我是老同学。在阳明堡打过日本飞机,战斗经验丰富,人精明着呢。”

独立团团长马克坚走过来,笑哈哈地对父亲说:“政委的老同学就是我们的老同学。我们不把黎科长当外人,黎科长在我们这里也别见外。”

父亲回答:“既然都不见外,你叫我黎明就行了。什么科长科长的,好像比你这个团长官还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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