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宇喜多秀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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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1-9-10 14:55:56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日]司马辽太郎


    有一个关于佩刀的故事。那是秀吉住在伏见城的时候,有一天,他穿过长廊到大厅里去。途中,有一间客厅里放着五把佩刀。走到这里,秀吉停下了脚步。
    秀吉说道;“要不要我来猜一猜,这五把佩刀都是谁的?”
    不用说,从客厅的陈设极为雅致这点来看,这五把宝刀准是丰臣家五位地位最高的大名所佩带之物。从今天登上伏见城拜谒的大名来看,他们应该是:
        内大臣 德川家康
        大纳言 前田利家
        中纳言 毛利辉元
        中纳言 宇喜多(浮田)秀家
        中纳言 上杉景胜
    这五位大名,在秀吉晚年,担任丰臣家的“五大老”。大家起誓,在秀吉过世之后,同心协力辅佐秀赖。这一体制,一直持续到关原之战。
    僧侣出身,现任奉行之职的前田玄以说;“暧哟,殿下您是说,您要猜一猜哪把宝刀是哪一位的吗?”
    他的脸上故意装出一副不胜惊讶的神色。
    “那么,我就猜啦!”
    于是,秀吉抬起手,指着五把宝刀,挨个儿地报出了他们的主人,竟是一无差错。
    这下子玄以惊得目瞪口呆,问道:“您是怎么猜到的呢?”
    秀吉回答说:“这没有什么奥妙。”
    接着,他一一揭开了谜底。
    “先看江户阁下(家康)的那一把。毫无装饰,朴实无华。江户阁下不是那种平庸的武士,想仗一剑之勇横行天下。因而,那一把该是他的。”
    “加贺藩主(利家)原来叫又左卫门,早就是一位久战沙场、名闻遐迩的武将,或担任先锋,或担任殿后,所立战功,不胜枚举。那把用皮革包着刀柄的重质宝刀,无疑就是他的。”
    “上杉景胜,继承他先父上杉谦信的遗风,善长马上的剑术,自然喜用长剑,因此那把长长的宝刀,就不能不是他的了。”
    “安艺中纳言(辉元)喜欢用奇特的物品打扮、装饰周身。为此,那把与众不同、别具一格的宝刀,就一准是他的。”
    “备前中纳吉(秀家)怎么样呢?”
    秀吉这么说着,举起了手指。宇喜多秀家,在这五个人中,年纪最轻,而且秀吉自己名义上又是他的养父。秀吉指着他的那把佩刀说道:“秀家生来如此,凡事讲究华丽。因而,那把刀柄上镶嵌着黄金的佩刀,就准定是他的喽。”
    前田玄以在朝堂中,逢人便讲这段故事,赞叹地说:“这真是神机妙算哪!”
    然而,这对于秀吉来说,却是平平常常的事情。在洞察人的内心世界方面,秀吉是一位史无前例的天才。正因为如此,他才能从织田信长手下的一个奴仆起家,最后成了主宰天下的人物。在取得天下之后到晚年,他变得有点昏聩。然而,上述这种程度的游戏,对于他来说,仍不费吹灰之力。这比大相扑力士玩玩掰手腕之类,还要容易得多。
    秀吉喜欢跟人开个玩笑。不久前,他上“讲究华丽”的宇喜多秀家在伏见的公馆去玩,先喝了茶,后来又在院子里散步,对庭院里的单瓣茶花赞不绝口。
    随后,秀吉拍着巴掌,对宇喜多秀家府中的家老们喊道:“家老们,家老们!”
    家老们现在正跪在与庭院相接的铺着白沙的空地上恭候着他。宇喜多家是獭户内海沿岸的一家大大名,拥有五十七万四千石封地,面积包括现在的冈山县和兵库县的一部分。
因而,府邸中的家老甚多,如纪伊守长船、肥后守户川、明石扫部、志摩守花房、越前守冈等,共有十多人。
    秀吉说:“秀家托付给你们啦!秀家幼名八郎,是我从小一手拉扯大的孩子。请多多关照啊!”
    过了一会儿,当他正要返回书斋的时候,突然间叫了家老中的肥后守户川达安的名字。
    秀吉命令道:“请把我背到书房去!”
    户川这个人武艺高强,早从宇喜多直家在世时起,就已是在山阳道颇有名气的一位将校。此人的背脊,足足有一张铺席那样宽。此刻,只见他弯下身子,把秀吉背在背上,抬起毛茸茸的双腿,跨上台阶,轻捷地走过了通往书斋的长廊。
    个子瘦小的秀吉,兴致勃勃,大声嚷嚷着:“这真是舒服极了。”
    这也可以说是秀吉的一种政治手腕。宇喜多家的家老之中,有不少人自以为老子天下第一,依仗着自己的实力,每每小看年轻的主君秀家。家老里面也有派系,分成两派。这位肥后守户川达安,可称得上是在野党的领袖,要是得罪了他,谁也吃不准他会给你搞出点什么名堂来。秀吉大概想让他对自己抱有亲近感,通过这一着,为秀家求得宇喜多家的和睦太平。
    还在秀家年幼的时候,秀吉就曾不止一次地悄悄对人说过:“哪个孩子都比不上八郎讨人喜欢啊!”
    秀吉从自己的亲属以及妻子的亲属中,领养了不少孩子作为自己的养子,也认了不少犹子。可是看来他最喜爱的倒是这个与自己没有血缘关系的秀家。
    秀吉自己明白,他的最要不得的缺点是,特别喜欢女人。他有这么一个毛病:每当他看到出身名门且又姿色动人的女子,就难以克制自己的情欲,总得设法弄到手才罢休,哪怕一次也好,即使这女子是别人的妻子。
    那还是秀吉任织田家的将领,攻打中国地方的毛利氏的时候的事情。
    那时,秀吉的大本营设在姬路城。敌军毛利氏的大本营在广岛城。秀家的亡父宇喜多直家在这两城之间的冈山城里。直家是个拥有备前和美作两国的大名,起初,此人加入毛利氏一方。
    “照此情形,恐怕还是投靠织田氏有利啊!”
    直家改变了原来的想法。毛利氏虽说是拥有山阳、山阴十多国的大领主,然而领地的谷米收获总数不过一百几十万石。而织四氏以近畿地方为中心,已经征服了三十余国,势力范围已达三百万石以上。从实力来看,估计织田氏将取胜。
    直家是个精于计算的人。
    不仅如此,世界上再也没有象他那样忠于自己的计算的了。原来,宇喜多家虽是山阳道的名门,但在直家幼年时代,家道已经衰落,他赤手空拳地重振家业。年轻的时候,直家在备前的大名浦上家当奴仆,暗暗立下志向,通过计谋,接连杀死了浦上家的实力人物,最后把浦上家据为己有。象直家这样心狠手毒的阴谋家,即使在战国时代,也是绝无仅有的。他虽然是在风起云涌、激烈动荡之中爬上来的大名中的暴发户,然而在他那一代里,颇具规模的战争,却只进行过一次。一切目的,全是靠了精心策划、巧施阴谋来实现的。在他认为必要的时候,不管是主君、主家、恩人,还是义父、亲友,他都一概不加区别地进行杀害。甚至连他的亲弟弟——从年轻时起就一直和直家一起行动的忠家,也在直家死后对人说道:“没有再比哥哥更可怕的人了。哥哥很爱护我,可他是个黑心肠的人,有时弄不清他心里到底在策划什么。为此,我每次到哥哥面前去时,必定在衣服里面偷偷穿上护身用的连环甲之后,才去见他。”直家就是这么一个人物。
    最后,直家终于投靠了织田家。在具体事务方面,则和织田家的攻打毛利氏的部队司令秀吉联系。在秀吉和直家之间担任穿针引线工作的,是直家领地内出身的堺地方的商人小西寿德及其儿子小西弥九郎。小西寿德的儿子小西弥九郎,在这场谈判中,显示了非凡的才干,因而被秀吉所看中,后来当上了丰臣家的大名,人称摄津守小西行长。然而,这与本篇故事没有多大关系,因而只好割爱。
    双方签订了密约,直家差人把他的儿子秀家(当时称八郎)送到驻扎在姬路的秀吉的帐中,作为人质。那时八郎正好八岁。秀吉在姬路城内接见这位幼童时,看到他长得眉清目秀,齿白唇红,异常俊美,不禁大为惊讶。
    “到我跟前来,让我抱抱你!”
    秀吉一边这么说,一边向少年招手,然后抱起少年,高高地举到了空中,并顺势转了几个圈子,接着问送这少年前来的宇喜多家的家老说道:“这位八郎少爷,长得象他父亲还是象他母亲呢?”
    秀吉虽然至今尚未见过直家,不过听说直家是个有名的美男子,年轻时,曾因长得漂亮而博得了主君浦上宗景的欢心。
    不料,家老侧着头,略表迟疑。“咳,怎么说呢?”说武将的儿子不象其母而象其父,那才是夸奖人的话。然而可惜的是,八郎一点也不象直家,而是酷似他的母亲。
    家老说:“恕奴才如此直言。”接着就把这情形禀报了。
    秀吉听了恍然大悟,不禁连连点头,应和着说;“嗯,嗯,是吧,我猜是这样的。从这位少爷来看,他的母亲也准定是个美人无疑喽!”
    八郎被送到了住在近江安土城的信长身边。八郎虽说是宇喜多直家的次子,但是由于长子与太郎基家已在不久前战死,所以他现在是宇喜多家的独生子。拿独生子作人质,代价是很高的。以玩弄阴谋诡计而著称的直家,居然把自己的独生子八郎送来作人质,这件事连安土城里的织田信长都感到意外。他对于直家的诚意表示满意。况且八郎是个美少年,为此,信长不仅对八郎的父亲直家,而且对这位少年本身也抱有了好感。
    信长吩咐仆人们说;“从备前来的那孩子,长得挺秀气,你们要特别爱护着点!”
    看来八郎从小就挺讨人喜欢。
    没过多久,进入了新的一年,即天正九年(1581)。直家在备前的冈山城得了绝症。医生诊断说,估计寿命不长了。这是因为年纪已经五十开外,加上身体已很虚弱。出于对毛利氏作战的战略上的需要,直家患绝症的事,对外严格封锁了消息。然而只有姬路城里的同盟者是例外,差人给秀吉悄悄地通报了。秀吉感到意外。他多次自言自语地说:“直家要死啦,可别让他死啊!”他真诚地为直家的不幸而叹息。情深谊厚,这是秀吉的秉性,他对人总是十分和蔼可亲,体贴温存。正因为他有这样的秉性,人们才敬慕他,并且放心地把自己的前程托付给他。甚至连以奸诈无比而著称的宇喜多直家也不例外。临死之前,直家的心愿是:“在我还有一口气的时候,希望能见一见羽柴殿下,把有关八郎的功名前程等事情托付给他。”
    秀吉答应了直家的请求。但他的左右不放心。他们说,直家是个以谋杀而出了名的人物,准是伪装有病,请秀吉到冈山城去,如果秀吉上他的当,竟自前往,那就会落入圈套,遭他暗算。头脑聪明的秀吉对这种议论,付之一笑,他认为“这是过虑了,直家说的是真心话”。
    况且他明白,目已不过是代替织田家进行联络的官员,杀了自己,对直家来说没有任何好处。秀吉做了去冈山城的准备。在当时的时局下,自己主动跑到一个新订盟约的同盟者的城里去,这样的例子几乎是绝无仅有的。而秀吉却果断地答应了。这体现了他对人关怀备至的态度,秀吉深深懂得,这种对别人无比的体贴和关怀,正是实现自己的政治抱负的资本。他也明白,对别人的体贴,与其做到恰如其分的程度,莫如做得彻底为好。为此,秀吉请求住在安土城里的织田信长,准备把直家的独生子八郎带去。
    “啊呀,这可是……”
    连军师黑田官兵卫(如水)也对秀吉的这种大胆的举动瞠目结舌了。带着人质去冈山城登门造访,只要直家有心戕害,不等于送上门的天鹅肉吗?杀了秀吉,夺回人质。官兵卫说道:“这实在太危险啦!”然而秀吉却相信,如果不冒这点风险,想在这乱世之中收揽人心,那是根本不可能的。这是秀吉的根本出发点。自然,他没有接受官兵卫的自作聪明的建议。不用说,在这冒着生命危险的紧要关头,秀吉的脑海里,并没有想起八郎的母亲——那位绝代佳人的身影。对于秀吉来说,好色也许可以说是他的一种爱好,然而却并不是他的生死攸关的事业。
    此时已经是天正九年。新年伊始,秀吉便带着八郎,从播州的姬路城起程,沿山阳道而下。这次旅行给八郎留下了终生难忘的记忆。当时八郎虚龄九岁。在这位少年的幼小心灵里,对于秀吉的立场等等,当时尚无能力理解,然而随着年岁的增长,每当他想起这件往事,都不由得感激秀吉的舍己为人的深情厚谊,深深感谢他的恩德。
    “为了他,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八郎在他的内心深处,更加坚定了这样的决心。在这一点上,八郎和丰臣家的其他几位养子不同。其他养子都是秀吉的亲戚或连襟,可以说是自然而然地获得了尊贵的地位。他们都把这看作是一种理所应当的事情。而宇喜多秀家这位养子,正因为与秀吉没有任何血缘关系,与其他养子经历不同,所以反而能真正地感到秀吉对他的恩爱。
    秀吉在去直家病床前探望时,对八郎的这位亲生父亲的态度,也是八郎终生难忘的。
    “我就要遗下幼儿妻室离开人世,望殿下能体谅在下此刻惆怅的心情。”
    直家一边这么说着,一边向秀吉伸出了骨瘦如柴之手。秀吉也把手伸过去,并把直家的手握在自己的手掌里,此时此情,秀吉自己也忍不住潸然泪下。看到秀吉流泪,直家放了心。
    “小儿八郎的事,烦请殿下多多照应。”直家再三再四地这样拜托秀吉道,“本应由我作父亲的教会他骑马射箭、领兵打仗诸多本领,还望殿下代替我,全部教会八郎。”
    秀吉将嘴凑近直家的耳朵,说道:“请足下放心就是。从今以后,我将把八郎看作我自己的孩子,阁下原有的封地备前、美作自不必说,我一定把八郎培养成一员能够指挥大军在全日本驰骋的大将。”
    听了秀吉的这一番话,直家感动得涕泪纵横,说道:“这,我就放心了。从今以后,即便在下变成鬼魂,也要护持您筑州殿下安康。不仅是在下,就是我宇喜多家的祖灵——天日枪命神以及列代祖先的在天之灵,也会齐心协力,保护您筑州殿下武运长久!”
    八郎是个富于感情的孩子。他听了父亲和秀吉的这些对话,感动万分,不禁饮声啜泣起来。这一情景,更加使在座的人感动不已。
    直家接着说:“我还有一个奢望,不知能否蒙殿下恩准。我希望在我一息尚存的时候,看一眼八郎的男子汉大丈夫的风度。”
    这意思是说,要求为八郎举行戴冠礼。八郎太小,还不到举行戴冠礼的年龄。然而,这样的事在世间也不是没有先例的。秀吉允承了。他亲自担任仪式中的义父,并立刻在直家的枕头边准备了起来。
    不一会儿,便把各人在仪式中的差使分配停当了。有担任加冠的,有担任理发的,有当义父的,有负责镜台的。其中,小西弥九郎行长按秀吉的吩咐,担任理发的。这位宇喜多家领地内堺地方出生的商人,在沟通直家和秀吉之间的关系方面,显露了卓越的外交才能,为秀吉所赏识,已成为秀吉的下属,近来正奔走于中国地方的大名和小名之间,并已连成了一条反对毛利氏的统一战线。
    弥九郎为八郎撩起了披在肩头的头发。
    同时,秀吉当场命令弥九郎担任八郎的太傅。这位商人出身的武将和秀家的关系,从这时起,一直持续到关原之战的战场上。这件事恐怕是当时在座的任何人都未能想象到的吧。
    接着是命名。宇喜多家的人名,代代以“家”字相传。八郎的曾祖父名叫能家,祖父是兴家,父亲是直家。
    “筑州殿下,我还有一个请求。不知殿下肯否从您的大号里赐一字给小儿八郎作名字?”
    应直家的请求,秀吉决定给八郎一个秀字。他命人准备了一张按规定用的纸,在纸的中央挥毫写了一个大大的“秀”字,并在纸的左下方画了花押,交给了八郎。
    这次秀吉虽在冈山城里逗留了两天,然而未能见到八郎的母亲。听说她得了感冒,正卧床休息呢。
    秀吉返回姬路城的时候,以让儿子看护父亲的名义,把秀家留在了冈山城里。这样的厚意,无论对宇喜多家来说,还是从战国的惯例来说,都几乎是难以置信的。八郎的母亲于福,也和直家一样,很感激秀吉的好意。
    于福和直家一样,差不多每天都对八郎念叨着:“可不能忘了筑州老爷的恩德啊!”
    于福还很年轻。
    再过几个春秋她才到三十岁。自然,她不是直家的第一个妻子。直家娶妻的历史本身,也就是他的阴谋发迹的历史。他的第一个妻子是原来的备中太守中山信正的女儿,中山家是直家原来的主人浦上家属下一支最大的势力。直家结婚之后,和岳父十分亲热,逐渐取得了他的信任,不久使他放松了警惕心,随后就将岳父加以谋杀,从而夺得了他拥有的领地。此后不久,直家的第一个妻子就病死了。关于她自杀的消息,在世间流传很久。接着,直家娶了美作守后藤的女儿,这后藤家也是浦上家的一位显臣,美作国的一半是他的封地。直家利用自己是女婿的有利地位,使岳父疏忽大意,随后毒死了岳父,夺取了他的领地。第二个妻子也病死了。这于福乃是直家的已故的第二个妻子的妹妹,人们都说她“婉丽绝伦”。
    她自幼是由宇喜多家养大的,待她发育成熟的时候,直家就把她作了自己的妻室。婚后没多久,便生了一男一女,男孩便是这八郎。
    且说在秀吉探望之后不久,即天正九年正月十四日,宇喜多直家便一命呜呼了。时年五十四岁。秀吉作为宇喜多家的保护人,再次来到冈山,他让秀家承继了家督的职位,又对宇喜多家府中的家老以及男女婢妾们训示了一番,并对直家的死,采取了严格的保密措施。直家去世的消息乃是直到一年之后的天正十年(1552)正月九日才公之于众的。由于这个缘故,在死讯公布之前,直家的未亡人既不能落发为尼,也没有起用院号,而是必须保持原有的俗体。
    这期间,秀吉第一次见到了于福。
    不用说,此时的于福并没有穿丧服。“嗳哟!您就是八郎的母亲呀,您和八郎真象,简直不觉得是第一次见到啊!”秀吉这样亲热地与她攀谈。然而内心深处,却不禁对于福的美貌惊叹不已。于福的眼眶上有一圈淡淡的阴影;眼睛忽闪忽闪的,盼顾之间,光彩夺目。就连走南闯北、见多识广的秀吉,也几乎没见过如此天姿国色的美人儿。
    “哎呀呀!死去的泉州(直家)倒也给我做了件好事啊!”
    这句话差点儿脱口而出,他感到不好,终于在喉咙口刹住,把它咽了下去。
    这次在冈山逗留期间,秀吉和秀家建立了犹子关系。犹子者,犹如儿子一样之意,地位仅次于养子。
    秀吉住在冈山城内的时候。举止言谈十分爽直,宇喜多家的人们对他印象很好,特别是内宫的女人们都说。“真没见过这样和蔼可亲的大将呢。”
    提起筑前守羽柴秀吉,那可是织田家首屈一指的武将。信长是一位性格那样苛烈的将军。为此,人们原先想象,为织田信长所最最信赖的武将,该又是何等可怕的人物呢。可是,他在冈山城内的言行,却一点没有架子,甚至叫人觉得有点过于随便了。有什么可笑的事情,他会捧腹大笑;他觉得好的事情,会大声称赞几句,并当场给你赏赐,完全没有一点装腔作势之处。
    内宫侍女中的某个领班,从秀吉那里得到了一大把金银,对于秀吉的慷慨大度,甚是感激,成了第一个崇拜秀吉的人。秀吉为了说服于福,拜托此人从旁撮合。这件事,使这位秀吉的崇拜者也不免感到吃惊。尽管直家如今算作还活着,他的死讯对外人秘而不宣,然而严格地讲,于福现在不正是服丧期间吗?
    秀吉说道:“嗯,嗯,这个,我知道,我知道。你瞧,我都这样子求你了。”
    这个男子汉大丈夫,此时竟对着一个侍女,双手合十,如拜佛似地恳求着:“不瞒你说,唯有这方面的欲望,实在难以克制,我早就对于福爱慕心切,但千方百计忍耐,甚至捶胸顿足地诅咒着克制自己,然而全不奏效。求求你,请你帮我一把忙。你看我已苦成这般模样了。请能明白我的苦衷。”看到这番情景,连这个领班侍女也不免笑了起来,终于忘记了事情的严重性,答应帮他的忙。这个侍女将秀吉的意思偷偷告诉了于福。
    于福听了,也不知作何感想。不过,和江户时代不同,这一时代的女子,尚未受到儒教道德的束缚,这倒是事实。因而在道德观念方面,也许并不会感到多大的苦痛。在自己的所有主——丈夫在世期间,自然要尊重丈夫的权利。既然所有主已经死了,那么只要她有勇气,又不怕旁人说闲话,她就可以自己来安排、处置自己的身体。于福没有这样的勇气,正在为难的时候,秀吉钻进了她的闺房,顺利地和她同床共衾了。于福只得听任他摆布,她大胆地接受了挑战。这件事,并不是她的勇气的产物。
    秀吉找了个奇怪的理由来抚慰于福:“对八郎来说,你是母亲,我是养父,现在这样反而更好。”
    双方既然都是八郎的家长,那么家长之间如果没有任何关系,这反而是奇怪和不自然的。这是性格活泼的秀吉所杜撰的道理。听秀吉这么一说,于福也觉得茅塞顿开,恍然大悟似的。
    在冈山城逗留期间,这位八郎的养父,每天夜里都到八郎母亲的房里来。于福颇觉为难,然而感情上倒也并不讨厌秀吉。比起亡夫来,这是个其貌不扬的男子,身长也只有五尺左右。但是,这位八郎的养父的为人,却比亡夫远为爽直,而且每次来,总给于福的衾被里留下一股粗犷而健康的气息。如果说,于福对此感到快乐的话,那么也许可以说,她对秀吉已经产生了一种类似爱情那样的东西了。
    自然;秀吉对于福是有爱情的。他不光是一个沾花惹柳的采花人,而且这个人对于跟他有过关系的任何女性,都有着多得过剩的爱情,他总要千方百计地让这个女人幸福。这是秀吉的脾气和性格。而这种脾性,可以说是无以伦比的。如今,于福也明白了这一点。
    秀吉一味许愿道:“将来,我要设法把八郎培养成一个为世人所敬重的人物。”
    自然而然地,以秀家为媒介,于福和秀吉之间,在感情上有了一条强有力的纽带。这条感情上的纽带终于使于福感到,她和秀吉之间的这种奇特的关系,是一种顺乎天理、合乎人情的极其自然的关系。待到秀吉此次短暂的逗留的最后几个晚上,于福已经象是秀吉结婚多年的妻子似地以很自然的态度接待秀吉了。
    中纳言宇喜多秀家,这位丰臣家的大名,就是在这样的闺房之情中诞生的。

    从那以后,秀吉始终不曾让秀家离开自己身边。打仗的时候一定带着他,引见各将领时也总是叫他在自己左右奉陪着。自然,将领们对秀家也是彬彬有礼的。
    信长死后,秀吉把这位少年从犹子改为养子,使他成了丰臣家的一员。无论在这以前,还是在这之后,任何时候秀吉都是对秀家和颜悦色的,从未发过脾气。
    每当秀家对大人的问话作了机灵的回答的时候,秀吉准会笑容满面地说:“你们瞧,你们瞧,八郎说得多好啊!”并显出万分欣喜的样子。
    或许可以说,比起其他任何一个有血缘关系的养子来,秀吉更疼爱这位跟自己没有血缘关系的养子宇喜多秀家。
    人们在背后窃窃私语道;“简直有点象亲儿子嘛!”
    就秀吉自己来说,也许正是因为他与八郎的母亲有肉体关系,所以对这位少年,怀着特有的感情,往往容易产生一种朦胧的错觉,以为秀家真是自己的亲生儿子。所谓父亲者也,本来就没有经历过妇女临盆时的那种生理上的痛楚,仅仅是与所生孩子的母亲有肉体上的联系而已。就这一点来说,秀吉作为八郎秀家的父亲,是有充分的资格的。
    宇喜多直家的遗儿八郎深受秀吉的钟爱,为此,在丰臣家的府第之中,没有一个人不对八郎的此种幸运而羡慕的。
    他们说:“少爷真是好福气哩!”
    也有人说:“全仗他母亲啊!”
    这时,于福已来到了大坂城。在大坂城下的备前岛,原有一座宇喜多家的公馆,然而于福并没有住在那里,秀吉在大坂城里给了她一幢住宅。
    不过,于福所受的并非侧室的待遇。丰臣家的后宫里,住着很多名门出身的妇人;秀吉的已故的主人织田信长的第五个女儿三之丸娘娘、信长的弟弟信包的女儿姬路娘娘、近江地方的大名浅井氏家出身的二之丸娘娘(淀姬)、前田利家的三女加贺之局娘娘、近江地方的大名京极氏家出身的松之丸娘娘、蒲生氏乡的妹妹、人称才女的三条之局娘娘等等,真是不胜枚举。于福不属于这一群花团锦簇的后宫姬妾。
    人们称她作“备前夫人”。这时她已是出家之身。直家死后的第二年,发丧之后,按照惯例,于福削发为尼,身穿白色丧服。从秀吉来说,他不能把一个尼姑纳为侧室,无奈只好在大坂城内建造了一所庵堂,让于福住在那里。
    秀吉常到尼姑庵造访,大声地说:“出家之后,倒越发变得妩媚动人了,我现在也还恋着你呢!”
    不过秀吉已不再与她共房事。如果让一个已经当了尼姑的寡妇夜里作陪的话,那么秀吉这个男子的情欲也就未免过于反常了。他不过是来和她谈谈家常的。然而,这位极善于取悦人的秀吉,每当远征在外的时候,常常差人给这位于福送来书信,报告自己和秀家的近况,就如对正室夫人和其他侧室姬妾所做的那样。
    秀吉还常对于福说:“没有比八郎更可爱的孩子啦!”
    秀吉这么喜欢八郎,倒也并不全是出自对于福的温存,看来八郎(秀家)本人也有值得秀吉钟爱之处。秀家心地纯洁,情趣高尚,举止言谈温文尔雅。秀吉自己亲戚家的那些孩子不仅长得丑陋,而且反应迟钝,言辞蠢笨。由于这个缘故,他更加喜欢秀家。也有一点可怜他的意思。秀家虽是养子,然而因为与秀吉没有亲属关系。所以无权继承丰臣家的家业。在这一点上,比起姐姐的儿子秀次,和正室夫人北政所的侄子秀秋来,秀家这个养子给人一丝寂寞惆怅之感。这种感觉,秀家本人当然是不会有的,只有养父秀吉感到了,每当这种时候,秀吉总是想:“得待八郎好一些啊!”
    他在其他养子面前,很少显露笑容,而对秀家却总是笑嘻嘻的,十分和蔼可亲。
    秀吉也没有放松对秀家的训练,他希望把他培养成一员能征善战的武将。秀家十三岁的时候,秀吉任命他为从四位下左近卫中将,带他参加了征讨四国的战争,并让他参加了攻打阿波国的木津城的战斗。两年以后,又让他参加了征伐九州之战,凯旋后提拔他任从三位参议。这参议,在中国称作宰相。为此,人们曾称他作“备前宰相”。
    这时秀家刚刚十五岁。
    接着他又参加了小田原讨伐战。那时才十八岁,担任水军总指挥官,没有发生大的差错。不过,之所以能这样,那是靠了秀吉自己手把手地指教,以及家老们的辅佐,并非由于秀家自己的能力。
    这时候,秀家已经结婚。妻子是秀吉的养女,名叫豪姬。
    “把豪姬许配给秀家吧!”
    当秀吉这样吩咐时,丰臣家府中的人,无不为秀家的连连交好运而羡慕不已。
    豪姬是前田利家的女儿。当初有一个利家的三女叫阿麻的,十四岁那年,作了秀吉的养女,不久就成了侧室。阿麻还有个妹妹叫豪姬,早从秀吉任织田家的将领的时候起,就作了秀吉的养女,一直养在身边。秀吉把豪姬视作掌上明珠,令人觉得,即便是亲身父母,也不会如此爱怜。当秀吉作为织田家的将领,身在播州战场上的时候,曾给留在近江长滨城里的这个女孩,从军帐中差人送去一信,信中写道:

    甚是想念。勿要过于顽皮而跌伤身体。另外,为了健康,要坚持熏灸。此事可转告乳母。
    不知吾儿身体可好,饭吃得多否?甚想知道。总之,非常思念吾儿。我定要设法接你来这里姬路城住,请放心就是。要是你说来时想坐轿子,那我一定为你准备一顶,此事望来信告知。
    父示
    于军旅之中
    豪姬吾儿

    真可以说是一位疼爱子女的人。这位豪姬长大成人了。这次秀吉与对待豪姬的姐姐阿麻时不同,没有沾手。对于她,秀吉自始至终保持了“爹爹”的身分,看来,这样的身分使他更加感到快乐。
    “我要为豪姬找一个天下无双的乘龙快婿!”
    秀吉早就这么说过,而他早就打定主意,准备把她许配给秀家。秀吉也许是想,通过把养女许配给养子,以便进一步加强秀家在丰臣家的地位吧。
    秀家曾两次参加朝鲜之战。这期间,他升任权中纳吉,由于这个缘故,人们一般称他为“备前中纳言”。
    前面所说秀吉猜中五位大名的佩刀的事,大概是在这前后的事吧。
    从这时期起,秀吉无论在肉体上还是精神上,都开始显著地衰老起来。这时,丰臣家的嫡子秀赖早已诞生,秀吉的全部注意力,已经集中在这个婴儿身上。他预料到关白秀次将成为秀赖前进道路上的障碍,所以已经予以诛杀;地位次于秀次的养子秀秋也已送给小早川家作了养子;留下的只有秀家了。秀家没有那并不牢靠的继承权,因而秀吉对他的疼爱一如既往。不仅如此,简直可以说,反倒是秀吉方面,流露出了一种想要依仗秀家的意思。
    有一天,秀吉把秀家叫到跟前,说道:“我原本一直打算,无论如何要活到秀赖长到十五岁的时候。可是,如此看来连这也有点靠不住了。万一我有个三长两短,望你象从前我养育身为孤儿的你时那样,好生照管、护卫你的弟弟秀赖。”
    说这话的时候,秀吉凝视着秀家,眼眶里含满了热泪。
    秀家没有作答。这位反应敏捷的年轻人,此时却一反常态,只见他满脸不悦地始终缄默着。
    秀吉不觉心生疑窦,追问他道:“为什么不讲话呀?”
    秀家这才回答说,照管和护卫弟弟秀赖,这本来是我的天经地义、义不容辞的责任,而父亲却还要再次念叨,这大概是因为觉得我的态度还不够鲜明之故。我作为一个男子汉大丈夫,对这一点感到很不愉快。
    听了秀家这番话,秀吉心里的石头落了地。
    秀吉想道;“毕竟是八郎啊!”
    但是,他立即又恢复了教育者的身分。教训秀家说:“你的诚实,我是理解的,可是刚才的态度却不好,容易招人误解。作为一个大名,他的一举一动,全得考虑政治效果。所谓政治,不要以为就是奸诈之道,应该看作是把自己的诚意传给别人的本领。你缺少这种本领。在刚才的一瞬间里,连我都对你的诚意突然产生了疑虑。对你的这一缺点,我早就放心不下,我想对你讲的,正是这一件事。”
    秀吉接着又问道:“你家里的事,解决了吗?”
    世间盛传着宇喜多家的家老之间关系不和,纠纷不断的消息。就连秀吉也多少有所耳闻。
    然而,这位当事人秀家却不知道。秀家从幼童时起就在秀吉身边,由于多年来一直在府衙中生活,所以对自己家的事情,以及封地内的政治情况,知道得很少,五十七万余石领地的一应事务,全托给了首席家老纪伊守长船。为此,家里发生了什么事情,他大多不知道。
    秀家老老实实地回答道:“幸好,没有发生什么事。”
    事实上,秀家是这么相信的,而且他也只能这么回答。
    “这个年轻人,兴许不象我早先预料的那样有出息!”
    据秀吉看来,秀家在战场上倒是相当勇敢的,在领兵打仗和统率军队方面,也还不无能耐,然而似乎不善于料理内政。自然,秀家具有作为一个贵族应有的文化修养。例如,他善于诗歌,也会击鼓和演唱能乐,为此,在朝堂的社交场中,尚能应付裕如。然而,这些文化修养,看来只有在朝堂之中才有用处,而在统率宇喜多家方面,却是全不顶事的了。
    “兴许是我不好,不该把八郎一直留在府衙里。”
    此刻,秀吉对自己的教育方式微微感到有点后悔,不过,他如今已经没有精力来更多地谈论宇喜多家的内部事务了。秀吉从这一年(庆长三年)的初夏时起,不知为什么原因,一直泻肚子,食欲也减退。他为即将到来的夏天发愁。为了避开大坂那酷烈的暑气,不久前迁居到建造在伏见高地上的夏宫里。然而他仍然担忧。他这样风前残烛似的身体,不知能否度过夏天,这样的愁思一直在他的脑海里萦绕,始终不肯离去。他只是对他的侍医曲直濑道三透露了自己的心境。秀吉与其说是对自己的生命,不如说是对丰臣家的前途感到不安。只有秀吉的健康长寿,才是丰臣政权的光荣,它的唯一的政治基础和动力。如果这健康的肉体死亡的话,那么与此同时,这个政权也将灭亡,这一点,任何头脑冷静的人,只要稍微观察一下,谁都会明白的。上一代的织田政权的兴亡史早已证明了这一点。十六年前,织田信长死于非命,与此同时,他所建立的政权也灭亡了。秀吉正是通过消灭这一政权才继承了故主信长的盟主的宝座,建立了丰臣政权的。这位秀吉比任何人都更清楚地懂得这一原理。正是这一原理的作用,秀吉才异军突起,独占了鳌头的,而如今在他生命垂危的时刻,反而却一直受着这一原理的威胁。秀吉期待着能出现奇迹。他希望能够超越这一规律,把天下让给如今还只是个幼儿的秀赖。他完全懂得,这是非常勉强的事。然而正因为如此,他才十分焦躁地希望出现奇迹。他的整个注意力,全部集中在这件事上。眼下的秀吉既没有那样的耐心,也没有那样的兴趣,来长篇大论地对秀家的家庭事务提出忠告了。

    进入九月后,“太阁归天”这一晴天霹雳般的消息从朝中传出。这消息使城下的诸侯们大为震惊。城下所有府邸里的人都走出门来,站在大路上,使者们催马急驰,各十字路口,人吼马嘶。可是这位秀吉却仍在本丸的里间活着。实际上,在极度虚弱的情况下,又并发了其他病症,在病床上晕过去了两个来小时,不省人事,这被误传成死讯。在这之后,多少恢复了一点气力,然而秀吉由此而不得不作思想准备,知道自己行将就木了。

    秀吉想要建立一个完整的体制,以便在他死后,让丰臣政权继续运转下去。这件事必须抓紧办理。在这之前的丰臣政权,在管理方面,是没有什么组织机构的,秀吉自己一个人说了算,他的秘书长石田三成、长束正家等充当他的手足,他们将秀吉所下的一道一道命令和指示,化作具体的行政措施,仅仅如此而已。现在改变了这种作法,任命了石田三成等五人为丰臣家的执政官,称为“五奉行”。在这五奉行之上,有一个领导机关,设置了五个决策官,这五人被称为五大老。其中的首席大老是内大臣德川家康,这或许可以说是辅佐秀赖的首相职位吧。可以称之为副首相的,是五大老中的二把手,官居大纳言的前田利家。再往下是毛利辉元、上杉景胜、宇喜多秀家。秀吉给了这五个人在辅佐秀赖方面以最高的发言权。不用说,这五个人无论领地还是官位,都超过其他大名。不过在各人的能力、性格和人望方面,却有很大的差距。按世间一般人的评论来说,则是上杉景胜愚直,毛利辉元平庸,至于宇喜多秀家,还只能说是个娃娃。
    秀吉在病床上口述了五大老这一新的组织机构的名单。聆听他的指示的,和往常一样,是石田三成等五位执政官。浅野长政也在其中。秀吉口述完了之后,讲了一点感想,类似于对五大老这五个人物的评论。浅野长政把秀吉一边叹息一边讲述的感想笔录了下来,并将它传给儿子,继而又留传到了后世。
    江户阁下(家康〕是个循规蹈矩的人,我与他多年共事,深知这一点。希望他把他的孙女许配给秀赖。我相信,这位规矩人一定会很好地扶持秀赖的。
    这些谈话,与其说反应了秀吉的看法,倒不如说寄托着秀吉的满腔的热望。另外,也许还希望这些话在传到家康耳朵里时能产生某种效果吧。
    加贺大纳言(前田利家)和我是青梅竹马的朋友。我深知他是一个十分正直的人。因而我请他担任秀赖的太傅,我相信他一定会大力协助秀赖的。
    景胜和辉元,这两位也是忠诚的人。
    秀家不比旁人,他是我从小一手抚养和提拔起来的。在护卫秀赖方面,他与别人不同,不管发生什么情况,我相信他是决不会逃避的。他已担任大老,但也希望他参与奉行的事务,忠实而沉着地工作,并能公正地调解各方面的关系。
    秀吉又让五大老、五奉行以及其他各位大名分别写了效忠信,并让他们在信中按了血手印,信的内容大致是:在秀吉死后,仍然严守丰臣家的章程和体制,忠实地为秀赖服务,毫不懈怠。这样的效忠信不止是一次,而是让他们写了两三次。秀吉从中抽出了家康写的那封效忠信。
    他甚至说:“别的不管它,唯有这一封信,我可要装进棺材,带到阴间去!”
     然而,这一切都白费劲了。秀吉死后,安放着他遗体的建造在阿弥陀峰上的庙堂,被家康捣毁了。当然,不是在秀吉死后马上捣毁的,而是在大坂战役结束之后。
    秀吉在他死之前一个月,给各诸侯分赠了纪念品,并写了一篇死后将成为法律的、内容周密而详尽的遗嘱。这时,他还在呼吸。秀吉死于庆长三年(1598)八月十八日,在他去世的前两天,他把五大老请到了病房里。目的是再一次托付秀赖的事情。五大老之中,只有上杉景胜因回乡去了,没有在场,德川家康等四位大老都来了。他们的座位被安排在离秀吉的枕头不远的地方。每个人都作出一副严肃而悲痛的表情。唯独秀家耷拉着下嘴唇。四个人中,只有他目睹着躺在病床上的秀吉,受到了极大的打击,这打击甚至使他装不出那样一副出自政治需要的表情来。眼前的秀吉已经瘦得不成人样,只剩下皮包骨头了。每当他闭上眼睛的时候,那样子就活象是一个饿死的人。不过,此时他还活着。
    “这就是太阁啊!”
    想到这里,秀家再也忍不住了,便放声大哭起来。这哭声时而凄厉,致使秀吉的重要
谈话,都难以叫人听清。秀吉只把眼珠子向秀家转动了一下,以低微的声音喊了声:“八
郎!”
    大家都侧耳静听着。
    大概是因为身体虚弱、意识朦胧的缘故吧,秀吉以一种简直是在与婴儿隅隅私语时的声音说道:“我现在正讲要紧的话,你不好静一静吗?”
    听了这话,秀家更是悲痛不已。小时候,当他和其他小勤务兵一起在秀吉身边嬉闹时,养父常用与这同样的话语责备过他。
    秀吉继续说下去。
    他的话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内容。只是一个劲儿地说,请各位怜悯秀赖,拜托大家,希望你们诚实地遵守誓言等等。另外三个人将继续活下去,并因此而感到骄傲;从他们来看,这不过是些滑稽可笑、荒诞不经的言论。然而,秀家早在八岁那年,就曾在亡父的枕头边,见到过这般情景,因而此时此刻,他的感受与那三个人完全不同。当时的他正相当于现在的丰臣秀赖,已故的父亲则相当于眼前的秀吉。那时候,筑前守羽柴秀吉风华正茂、英姿飒爽,犹如浑身光芒四射似的。
    秀吉凑到直家的耳边说:“请阁下放心就是,八郎少爷的事,包在我身上了。”
    真是言行信果,说到做到,秀家在秀吉的身边长大成人,如今已是二十五岁的青年了,宇喜多家的领地也比原先增加了。秀吉信守了在直家临终前所许下的诺言,其证据就是跪在他床前的秀家本身。要是秀家今天是自己一个人跪在养父面前,那么他一定会抓着养父病床上的被头,嚎陶痛哭,衷心祈求他平安无事的吧。
    然而,此刻秀家不便开口。按照规矩,这种场合应该由坐在上席的人应答的。坐在上席的家康,不久就用膝盖向前挪动了几步,回答道:“请阁下尽管放心就是。”
    家康的话里充满了惆怅和凄切,同时带有一种令人十分可信的、几乎可以称得上是庄重的语气。听了家康的回答,秀吉使出了全身的力气,笑了一笑,并牵动了一下下巴,微微地点了下头。
    就在两天之后的深夜里,秀吉死了。

    秀吉死后的第二天,伏见城的政界就改变了面貌。家康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他已经估计到了关原决战的事,并在这一目标下行动起来。他满不在乎地破坏了秀吉遗书中规定的禁止事项,开始与各地的诸侯进行种种接触,以收揽人心。他无视法纪,私自与诸侯以及贵族家庭建立婚烟关系。这些事刺激了担任奉行之职的石田三成。从家康来说,他原来就想激怒三成或前田利家,通过挑衅,让他们举兵反对他,然后自己出兵讨伐他们,从而实现改朝换代的目的。为了实现这一目标,家康制订了缜密的计划,然后大胆地采取了行动。丰臣家的大部分诸侯,看到家康的一连串活动所包藏着的内在动机,都主动地去接近家康。
    这时候,宇喜多家发生了一场动乱。这场动乱和秀吉之死也是不无关系的。

    看来正如秀吉所指出的,秀家缺少政治活动的能力。特别是他对自己家里的事务知之甚少,和宇喜多家的重臣们,关系十分疏远。为了这个缘故,他起用了自己的亲信,任刑部之职的中村,让他负责与故乡的重臣之间的政治联系,并对他很是宠用。
    这位刑部并非宇喜多家的老臣。他是加贺地方人。
    他原是豪姬身边的一个仆人,是从加贺地方的前田利家家里来到宇喜多家的。早先担任前田家与大坂城宫廷之间的联络事务,长于社交。
    秀家心里想道:“次郎兵卫(中村刑部)十分有用。”
    他觉得此人使用方便,得心应手,让他当了有关政治事务的联络员。所谓联络,是指担任往返于秀家与纪伊守长船之间的信使。长船是宇喜多家派驻大坂备前岛公馆的首席家老。在进行联络的过程中,刑部巴结上了长船,深得他的欢心。渐渐地,这位加贺人摆布起秀家和长船双方来了。没过多久,无论秀家,还是长船,没有他的介入,几乎变得无法沟通意思了。从而形成了一股以他为中心的强大的势力。这位刑部有点类似丰臣家的石田三成这个人物。秀家出自某种需要,给了这位刑部二千石领地,让他当了末席家老。
    “嘿,这暴发户倒要来对我们指手划脚啦!”
    宇喜多家里充满了这样一种愤愤不平的情绪。
    对刑部的这种厌恶之情,在秀家的家乡,尤为浓厚。大坂的公馆常常通知家乡的本家调拔所需的费用。接到通知,家乡的本家便只得筹集通知上要的那笔数目的钱款或谷米给大坂送去,本家完全处于一种任人摆布的地位。原来心情就不舒畅,再加上首席家老纪伊守长船原本就是个无德无望的人,什么事情都喜欢玩弄权术,处理事务时,偏心很重。当地人对长船的怨恨早已积得日久年深,甚至早在刑部列入家老之前,当地就有“杀长船以谢天下”的呼声了。这一点,秀家并非不知道。
    以前,在讨伐朝鲜的战争期间,有一个名叫冈越前的宇喜多家的老家臣,在军旅之中得了病,在釜山死了。此人早在秀家已故的父亲在世时,就在宇喜多家效力。这位老家臣临终之前,秀家到他病床边去探望,对他多年来辅佐自己的一片忠心表示慰劳,并问他道:“在这最后分手之际,不知你有什么忠告没有?”越前只说了一声“徒劳”,便闭上了嘴。
    这意思是说,说了也是白搭的。秀家再次希望他提时,越前说道:“唉,唉!即便我讲了,您也不会采纳的。”秀家一而再、再而三地要求他提出来。这时越前才点了点头说道:“纪伊守长船是个大恶棍,老爷如果用这样的人,府上定会起乱子,恕我说句不吉利的话,最后定会弄得家破人亡的。”
    后来,冈越前死了。果然不出他所料,秀家没有听他的话。因为不管怎么说,纪伊守长船乃是先父那时起就在宇喜多家侍候的老家臣。况且还谒见过秀吉,秀吉还赐过他羽柴的姓呢。性格善良的秀家,光凭这一点,就不愿意把这位老人从宇喜多家家内事务的管理职位上撵下去。
    况且,在秀吉活着的时候,故乡的反长船派,也不敢对姓羽柴的长船公开采取敌对行动。然而,如今秀吉死了,这使他们活跃了起来。
    “太阁既死,长船的劫数已到。各人统帅自己的部队到京城里,找长船算账去,以便把长船和暴发户中村刑部的首级统统扭下来!”
    正当故乡这般群情激愤的时候,纪伊守长船却突然病倒,在大坂的公馆里死了。原先大家都挺起劲,这么一来,故乡的反长船派就颇为失望。
    反对派中有人说:“有什么可失望的,中村刑部这小子还活着嘛!”
    这时传来消息说,有一部分反对派为了讨伐刑部,已经带着洋枪从故乡出发了。刑部在大坂城得到了这个消息,便连夜坐船上伏见,上岸后直奔秀家那里。秀家不在公馆,在伏见城。刑部在公馆里左等右等还不见主人回来,实在等得不耐烦了,便登上伏见城,在大老专用的厅室里拜谒了秀家。厅室的前面有一个庭院。
    庭院的水池畔,盛开着一片胡枝子花。
    秀家望着院子,头也不回地对刑部说:“刑部,那个你知道不?那是宫城野的胡枝子。”
    秀家十分喜爱胡枝子,在大坂的府邸和伏见的公馆里都栽种了各类品种的胡枝子花。所谓宫城野,是指从仙台东郊到海岸之间的一片原野。每到秋天,原野上开满了胡枝子、桔梗和木兰花,同时也栖息着许多金钟儿和金琵琶等。自古以来,这里就是和歌诗人们咏唱的名胜之地。听说,这庭院里的胡枝子是奥州的伊达政宗送给秀家的。秀家甚感惋惜的是,他没有参加征讨奥州的战役。未能亲眼看一看那名闻天下的宫城野。然而他曾想象过这原野上的景色,写过一首和歌,也背诵了几首有关的古诗。此刻,他脸朝着庭院,忽然诗兴大作,顺口吟唱起来;

    浮想如潮涌,心驰宫城野。
    繁花开似锦,秋虫唧唧鸣。

    秀家低吟浅唱,自我陶醉在诗的意境里。这时,一直低垂着头跪着的刑部再也忍不住了,开口说道;“在下诚惶诚恐向主公禀报……”
    说着便仰起头来,向秀家报告了家中发生骚乱的事。刑部觉得有必要给秀家一点刺激,便信口开河地说道;“前些日子所传病死的纪伊守长船老爷并不是病死的。他是被人下毒药害死的。主公你猜那下毒的人是谁?”
    听到这里,秀家也不禁大吃一惊,便问到底是谁放的毒。刑部回答说,是故乡的首席家老宇喜多左京亮(秀家的叔父忠家之子,亦即后来的出羽守坂崎直盛)干的。秀家听了心里思忖,这话可能有些道理,因为左京亮这个人,性格暴躁,遇事容易偏激,不善于深思熟虑,况且对人冷酷,因而他这样的人放毒杀人这类事情,说不定是会做得出来的。不过,左京亮住在乡下,这件事他怎么能做得了呢?再说,并没有什么证据。
    “刑部,你可不要随便乱说啊!”
    “不,不,这可不是小人随便乱说。况且,听说左京亮这一帮人戴盔披甲,全副武装,现在正率领大军,气势汹汹地沿山阳道,向大坂城奔来呢。”
    所说的左京亮一派,是以左京亮为首,包括肥后守户川、越前守冈(上面提到的死在朝鲜的那位老家臣越前的儿子)、志摩守花房及花房助兵卫。这些人当中,除了助兵卫之外,都是食禄五万石以上的大户。要是发生骚乱的话,那么可能会发展成一场留驻京城的家老集团与故乡的家老集团之间的战争。这样的事态在其他诸侯家可是从未见过的。
    出乎意料之外,秀家却很乐观,他说道:“请和明石扫部好好商量一下。”
    明石扫部本名全登,传说是个很会打仗的人,长船死后,由他担任了驻大坂的首席家老。
    结果,这场骚乱发展成了事变。明石扫部曾居间调停,可是未能说服双方。首先,原来的长船派据守在伏见公馆里不出来,而故乡的反对派则进入了大坂,其间,经过了几场小规模的巷战之后,反对派占领了大坂的备前岛公馆,双方以淀川十三里为界,进入了武装对峙的状态。社会秩序开始乱起来了。要是秀吉活着的话,这样严重的事态是根本无法想象的。
    和秀家很要好的大名,官居刑部少辅的大谷吉继看不下去了。
    吉继对秀家建议道:“如果不碍事的话,我可以为你进行调解。”
    秀家正好对事态的发展感到束手无策,便决定托别的大名来帮忙收拾自己家里出的乱子。
    秀家恳托吉继道:“拜托,拜托,这可是求之不得的事,务请老兄助我一臂之力。”
    说真的,有吉继出面帮忙,秀家感到松了口气。
    大谷吉继看来是靠得住的吧。吉继虽是敦贺地方的五万石的小大名,然而从秀吉在世时起就担当丰臣家的行政事务,人们对他的办事手腕,评价颇高。此人是秀吉从小栽培、提拔而逐渐升上来的,为人爽直,会武艺,懂计谋,被认为是秀吉一手培养的大名中的姣姣者。他患有癞病,面貌已遭破坏,总是用白布遮着脸,只让两只眼睛露在外面。说几句题外话,且说这大谷吉继,在丰臣家的派阀之中,由于出生地和职务上的来往关系,和石田三成关系亲密。不过他并不象三成那样进行派系活动,而是持一种超然物外的态度。
    吉继心里想:“要进行调解,得把江户内府(家康)给请出来才行。”
    家康乃丰臣家的首席大老,秀赖的代理人。他如今在伏见料理着各种行政事务。倘使由这位大名鼎鼎的家康出面调解的话,那么估计宇喜多家的家老们也会听从的吧。不过,家康身分太高了,不宜请他本人亲自出面介入一家大名的家老之间的纠纷。因此,吉继决定拉一个家康麾下的大名一起合作。德川麾下的大名中,首先当推榊原康政。康政是早在德川家还只是三河地方的一个大名时起,就为德川家效劳的老家臣。他从家康拥有的关东二百五十万石领地中分封到了上州馆林地方的十万石领地,官居从五位下式部大辅。
    想到这里,吉继便立即出门去拜访康政。康政听了来意,回答说:“要是有用得着小弟之处,敝人很乐意协助。”他对吉继的计划大为赞成。后来,他们两人便分头奔走起来。他们把双方的代表叫到了伏见的榊原公馆,进行调解,然而问题却还是不容易解决。但吉继没有灰心。吉继的想法是:“秀赖公的天下,还刚起步走就出了如此的乱子,如果听之任之,很有可能由此而延烧成一场燎原大火。”
    后来,这两人在奔走调解的消息,传到了家康的耳朵里。
    “真想不到啊,居然连咱们家的小平太(康政)也在奔走哪?”
    家康心里很不愉快。
    他早就巴不得出乱子了。这次宇喜多家的纠纷如能扩大成天下之乱,那么,到那时候就可以以“为了秀赖公”的名义,动员各地的大名,讨伐挑起纠纷的一方,继而利用这支讨伐军乘势一举建立幕府;否则就坐山观虎斗,坐等宇喜多家的两派势力两败俱伤,这也不坏。在家康看来,将来会向自己挑战的,估计是石田三成。三成充其量不过是个领地不到二十万石的大名,因此,他必将拉拢执政党的其他大名参加。他恐怕会请宇喜多秀家参加,让他担任这支部队的主力军的吧。如果是为了秀赖公的话,秀家是一定会踊跃加入的。对家康来说,秀家是个眼看将成为敌人的人物。秀家的家里正在自行崩溃这件事,对家康是很有利的。然而居然会有这样的蠢货,特意为宇喜多家调解纠纷。
    榊原康政具有三河地方人的质朴气质。尽管打过多次仗,是个久战沙场的武将,然而在参与天下的政治活动啦,观察政局的细微变化啦等方面,却是一个毫无能力的人。
    照家康通常的作法,这种场合,他可以教训康政几句。但是既然要教训他,那么家康就不能不讲明自己私下的意图和政治策略,而这在目前是不能不避开的。
    家康有一次和身边的人闲谈,突如其来地说了句:“真叫人难办哪!”他皱了皱眉头,又说道:“我讲的是小平太。你们想一想看,七之助不是早已上京来了吗?”
    所说的七之助是任主计头的平岩亲吉,他是家康属下的一个大名,管理着上州厩桥(前桥)城,拥有三万三千石领地。按照家康制定的制度,他属下的在关东的大名们轮流上伏见城来。榊原康政在伏见的期限早已过了,他本该和平岩轮换,赶快回自己的领地去。可是他为了调停宇喜多家的纠纷而东奔西走,一点也没有要离开伏见回封地去的意思。
    家康说:“这个人真是傻极了。看样子恐怕是为了得点谢礼钱吧!”
    如果调解成功的话,那么宇喜多家将会拿出钱物酬谢调解人的。家康讲的是这件事。不,不用说,家康也并不认为康政是这么一个人。不过,这样的场合,他不能不这么说。
家康估计他的这些话,不久就会传入当事人康政的耳朵,康政准会气得要死,并立即动身回自己的封地去。只要这样,家康的目的就达到了。家康恐怕是位天生的善于使用计谋的人吧,即便他在调动、指挥自己的部下时,也常常采用这种含而不露的办法。甚至可以说,使用计谋已差不多成了他的一种癖好了。
    果然不出所料。康政听了家康背后讲他的坏话,很是气愤。康政每次见到自己的朋友,都发家康的牢骚道:“难道他认为我是那样的人吗?”在这之后,如家康所希望的那样,康政迅速地带着一批手下人,回关东去了。
    由于康政撒手不干了,调停就失败了。靠吉继一个人,没有办法说服那些脾气倔强的备前人,最后连吉继自己也撒手了。
    秀家不得不亲自出马来处理纠纷。占领了大坂的备前岛公馆的宇喜多左京亮等人,硬是来到伏见城,强迫秀家与他们举行谈判。
    他们要求道:“请老爷把中村刑部交给我们吧!”
    左京亮的言词虽然很客气,然而态度却很无礼,有点目中无人,大有事情既然已经发展到这般地步,尽管是自己的主人。也不借与之兵戎相见之势。日后,这位左京亮改称出羽守坂崎,当了家康的大名。后来他又发动了传说的千姬骚动,不仅如此,此人万事都要按自己的主张办,动辄闹事,最后自取灭亡,可以说是一个天生喜欢闹事的人。这种场合,尽管秀家有一点儿政治影响,但要圆满解决这一纠纷,定然是很困难的。秀家听了左京亮的话,生气了。
    “刑部也是我的家臣,要是我出卖他,把他交给你们,那我在武士之中还有什么脸面见人。这事务请多多原谅。”
    秀家想用这些话来说服这位与自己同宗同族的疯子一般的家老。然而左京亮却越发气势汹汹,叫人无法对付。原来,这个雷神爷式的人物,那副尊容,也有点与众不同。油光锃亮的和尚头,一丝头发都没留。
    他发誓说:“在要求实现之前,坚决不留头发!”并且强制与他同党的人也这么做。
    第二天,左京亮又来了。
    不过,秀家这一天心情很好。中村刑部是爆发纠纷的起因,秀家找他详细谈了一谈,给了他一笔钱,于昨天夜里,暗暗地放他回加贺去了。
    秀家说:“刑部偷偷跑掉了。”
    左京亮不相信,双目紧盯着秀家,意思是说,你这是在撒谎吧。秀家面对他这种蛮横无礼的态度,实在有点难以忍受。但是此刻除了忍让之外,别无他法。来者不善,善者不来,这个左京亮既然已把十个家老中的七个拉作自己的党羽,强迫秀家与他谈判,那么弄得不好,会被这家伙捣腾得家败人亡。可以说,这时候,唯有容忍是秀家所具有的一点微弱的政治能力。
    “要是这么不相信我的话,你自己把这公馆里里外外搜查一遍好了。倘使搜了而刑部不在,那么,这就是你的过错,那我就不能轻易饶你。”
    由于秀家说了这番话,这一天,左京亮一帮人只好退下去,回到了大坂城的备前岛公馆。但是秀家的手下有人内通左京亮,向大坂报告说,放走刑部的是秀家。
    左京亮得此消息后,怒发冲冠,扬言道:“好哇,老爷既然如此包庇刑部,那么,老爷就是我们的敌人!”
    随后他便在备前岛公馆的各处要津构筑了望台,设置鹿寨,夜里点起篝火,开始作打仗的准备。当然,如果再放任不管,听之任之,那么在丰臣政权首都的大坂,就会发生巷战。家康作为秀赖的代理行政官,对此也不能置若罔闻了,终于以大老的身分进行了调查,并对肇事人作了发落。本来,反叛主人的家老们,理所当然地要判处切腹自杀的。但是家康对他们从宽发落了。
    家康将他们“流放管制”,同时把他们叫到自己的公馆,让自己的下属对这些人说了这样一席话:“你们的心情,完全能理解。等将来有机会的时候,我再赦免你们。”而且在管制期间,家康还差人送去了柴米油盐,接济他们。这些人都很感激家康,起誓效忠于他。被发配的有宇喜多左京亮、肥后守户川、志摩守花房和花房助兵卫。这几个人在日后的关原之战中都参加了家康一边。左京亮和肥后守成了大名,志摩守当上了有六千石封地的亲兵头目,助兵卫也成了家康手下的亲信幕僚。
    这样的发落,对宇喜多家的影响,远比上面所说的还要严重。由于这几个家老离去了,他们手下的仆人也走了一大批。宇喜多家能动员的兵力可以说是减少了三成左右。
    事隔多年之后,当家康回忆起这一事件时,曾追述往事道:“治部少辅(石田三成)这个人有点儿不正常。”
    他还说,如果我是治部少辅的话,那就帮秀家出些点子,设法让宇喜多家的纠纷在内部解决,无论如何也不让它出现那么多犯人。这件事使宇喜多家的人员大减,结果,在关原战场上的战斗力也就相应地减弱了。而当时治部少辅却未能有那样的预见。首先,他只把此事看作是别人家里的小纠纷,没什么关系,就没有采取任何措施。仅从这一点来看,治部少辅本来就不是我的对手。他缺少战略眼光……

    然而,家康的这番话里,是含有不少回忆往事时的那种乐观情绪的。事实上,在关原
战场上,家康有好几个瞬间尝到了几乎完全绝望的滋味。
    家康本想在关原之战发生以前就决定这场大会战的胜负的。他对参加西军的敌方的各大名,采用一切办法进行离间、怀柔等策反工作,从他们那里取得了从西军内部策反的保证。他甚至对西军的统帅毛利氏都做了工作,毛利氏部队的将领吉川广家,以及毛利家的家老福原广俊等人,曾答应从内部策应。家康甚至和他们订立了密约,他们保证在战场上不动一兵,不发一枪。当离开江户,奔赴战场的时候,家康是成竹在胸,感到稳操胜券的。其证据是:行军途中,甚至当小早川秀秋两次派来密使,要求为家康作内应时。他都用“小人之言不足信,别去理他”这话,竟然两次都没有加以理睬。

    东西两军的战争,是以西军攻打家康的部将所守卫的伏见城揭开序幕的。秀家被选为由四万西军组成的这支攻城部队的总司令。
    从秀家的官位之高和所拥有的军队人数之多来说,由他任司令一事,也许可以说是理所当然的。当年秀家的父亲直家临终之前,秀吉还姓羽柴的时候,曾经在他的病榻旁边,答应过说:“备前、美作自不必说,我一定把八郎培养成一员能够指挥大军在全日本驰骋的大将。”秀吉的这一句话,出于偶然的原因,竟实现了。
    “是吗?叫我来指挥啊!”
    秀家这么说着,欢喜得如天真的小孩似的。在这政治形势风云变幻的复杂时刻,唯有他没有任何政治方面的顾虑,仅仅出于一种年轻人常有的正义感——为了已故的太阁之遗儿秀赖而战。
    石田三成是这次举兵反对家康的谋主,近来连与三成朝夕共事的几个奉行私下的活动,都不免叫人感到可疑。在这样的时刻,三成所完全可以信得过的,也唯有这位备前中纳言。
    石田三成曾经说过:“只有对备前中纳言可以说实话,不必考虑策略和计谋。”
    这话的意思大概是:对秀家说话时,既可不必强调政治形势对我方有利,也不必许诺战争胜利后的利益。在托他做事时,只要坦率地告诉他事情的实际情形,他就会实实在在地帮你挑起担子来。况且,在西军方面,宇喜多部队的人数比其他部队多得多,再加上秀家麾下的备前兵打仗十分勇敢,因为憎恶胆怯,喜欢勇敢是主将秀家的脾气。由于上述缘故,这支人数一万七千人的宇喜多部队,看来将成为西军的主力兵团。
    秀家率领七十名将领和四万大军,作了种种部署之后,便开始了攻打伏见城的战斗。
不多久便把城攻了下来。
    其后,秀家让部队在大坂休整,不久便经过伊势,进入美浓平原的大垣城,接着又乘着月色,冒雨行军,赶到关原盆地的预定战场,选择了隆起在盆地西部的、通称天满山的山麓作为阵地,把整个部队分成了五个梯队。秀家的大本营前面,树着一面红色帅旗。从山顶到山麓,到处插着宇喜多家的军旗,每一面旗帜都在白底上画有宇喜多家的家徽——一面圆形的大鼓。天色放亮的时候,布阵完毕了。
    没过多久,家康行动了。
    他从美浓平野的赤坂地方发兵,尾随于西军之后。经过日以继夜的急行军,于天亮时分,赶到了关原,摆开了共有八万兵力的阵势。
    但是,天气不允许开战。大雾弥天,咫尺难辨,无法识别敌方还是我方,东西两军各自坚守在自己的阵地上,不得动弹。上午八点过后,朝雾开始消散。与此同时,响起了第一声枪声。
    战斗是以由东军先锋福岛正则所率领的六千人的部队对西军的突击开始的。从正面接战的是宇喜多秀家的部队。双方一交手便立即变成了激战,福岛部队的先锋队受挫,溃退,终于被迫退却了数百米。正则大怒,他挥舞着银色帅旗,在前沿奔跑督战,企图挽回败势,然而还是无法挡住宇喜多部队的其势猛烈的反击。
    东军看到先锋队出现败色,都很慌张。加藤嘉明部队和筒井定次部队立即投入了战斗,试图突破宇喜多部队的侧面,然而也被打得七零八落,与福岛部队一起退了下去。
    秀家稳坐于放在山麓高地的折凳上,俯视着下面的战况。军队的作战指导由明石扫部全登担任,布置成五个梯队的部队分别由延原土佐、浮田太郎左卫门、长船吉兵卫、本多正重等人指挥,在这位特别喜欢勇猛的大将的麾下,将士们以几乎令人难以置信的勇敢精神战斗着。
    这可以说是一场孤军奋战。
    由于家康事前进行了策反工作,所以西军中有百分之七十的部队都按兵不动,不发一
枪,紧贴在阵地上。只有余下的百分之三十在作战。这百分之三十的部队的主力是宇喜多
的部队,除此之外,只有石田三成和大谷吉继的两支部队。其他百分之七十的部队在一旁
观战,犹如睡着了似的纹丝不动。看到西军部队有七成袖手旁观,家康起初觉得已经胜券
在握了。
    “对方参战的是些什么部队?”
    家康命令派出探子,在雾霭迷濛中查清了西军中参战的只有上述三支部队。在家康看来,三成缺少谋略,秀家不过是个乳臭未干的毛孩子,大谷吉继虽说是个有些才智的人,然而职位低微,所指挥的部队,人数很少。再加上吉继身患癞病,皮肤已经溃烂得甚至无法穿戴铠甲上阵作战。
    但是随着云消雾散和时间的流逝,战况渐渐呈现出与家康早先的乐观估计相反的情况。由于西军的百分之三十的部队拚死奋战,东军全线乱了阵脚。几乎连家康的命令都无法传达下去,出现了友军部队互不联系、各自为战的局面。家康有生以来恐怕还从未见过自己统率下的各部队竟然变得如此支离破碎、分崩离析的状况。
    不过,尽管多次进攻都遭失败,被敌人击退下来,然而在火线上吆喝兵丁、指挥作战的福岛正则,却从丰富的实战经验中深信:“这次定能取胜。”
    因为不断冲击自己部队的正面的宇喜多部队,尽管攻势凌厉,却不深入进击。如果福岛部队后退四五百米。他们便停止追击,生怕直追到盆地中央来,不敢给福岛部队以致命的打击。敌人的这种打法真叫人感到奇怪。
    然而,正则明白对方采用这种打法的原因,这是因为宇喜多部队没有友军作后盾。西军将领们都在周围的山头、山麓和道路两旁布下了阵地,可是并不打算支援宇喜多部队的进攻。
    “敌人只有一层,没有后援,大家不要害怕!”
    当正则发觉了敌人这种打法的原因之后,他这么大声喊着,给被对方打得乱逃乱窜的自己的兵士壮胆打气。在正则看来,宇喜多部队尽管凶猛异常,然而到头来将疲惫下去,最终会衰竭的。
    正则为了挽回颓势,进行了好几次反冲锋。因此从盆地四周的各山头的阵地上往下看,只见福岛家的山道旗和宇喜多家的鼓纹旗一进一退,一退一进;战场上空,烟尘滚滚,遮天蔽日,时而呈现出犬牙交错的状态;忽而一方追赶另一方,继而一方又被另一方所追。双方打得难分难解,不辨胜负。到上午十一点钟左右,西军的石田三成部队也打退了正面阵地上的东军部队的进攻,大谷部队有大规模地突入盆地中央之势,对此,东军各部都向盆地的中央靠拢,然而却只是白白地卷起了几股人马的漩涡而已,未能阻止住西军的推进。
    但是到正午十二点,战场的形势发生了逆转。
    这是因为在松尾山上布阵的小早川秀秋发动叛乱,命令他的由一万五千人组成的部队从山上往下冲,突破了在山麓布阵的西军的大谷部队,把他的一字长蛇阵切成了数段,分割包围,并几乎把它全歼了。大谷吉继投刃自尽。这么一来,宇喜多部队被东军的过半数所包围,陷于孤立无援的境地。
    秀家弄不清这一瞬间所发生的变化到底是怎么回事。他在这时脱口而出的第一句话是:“那是金吾(秀秋)搞的?不可能是他吧!”秀家无法相信这是真的。早从开战之前起,石田三成等西军首脑们就一直对金吾秀秋怀有疑虑,然而秀家却始终是乐观的,他无论对石田三成还是大谷会继都这样说过;“秀秋叛变?那是不可能有的事。”秀家的理由是极其单纯的,正如他的为人一样。
    理由仅仅如此:“秀秋是太阁的养子。”
    秀家的看法是,秀秋受过太阁的大恩。自己也是养子,我们是同一立场的人,我了解他的心思。即使其他人都背叛了秀赖,秀秋也根本不会起这样的歹心。我可以为他担保,金吾是根本不会背叛的。秀家只是一个劲儿地讲着这个意思,而且看来是真心实意地相信这一点。石田三成曾在背后议论秀家道:“这是个无忧无虑的人。”事实上是,自举兵讨伐家康以来,关于政局的这样一种复杂情况,三成差不多一次也未曾和秀家商量过。
    但是,秀家通过正在使战场发生急剧变化的非常事态,懂得了人世的离奇。秀家,这位诗歌的爱好者,要是时世太平的话,也许已成了个第二、第三流水平的诗人,通过这件事,与其说他省悟到自己对政治感觉迟钝,莫如说他对秀秋的忘恩负义感到无比的愤怒。秀家喊道:“金吾这小子,不能饶了他!”现在可不是饶不饶的问题,眼下宇喜多部队已被东军打得七零八落,几乎溃不成军了。而秀家此刻心里想的却只有一件事:不能饶了金吾。或者可以说,他已经为此而下定了死的决心。他从折凳上倏地站起身来,命令道:“给我牵马来!”
    他说要立即驱马杀入小早川的部队之中,找到金吾,与他决一死战。秀家大喊道。“天道不容啊!”只见他一脚踏着马蹬,纵身一跃,便骑在马上。
    此时,明石扫部牵住了马缰,劝他说:“主公不宜这样!”
    扫部按照吃败仗时的惯例,想让主将秀家从战场上脱险。扫部向东北方望去,只见石田三成据守的笹尾山阵地也已陷落,刚才还在山头上迎风飘扬的“大吉大利”字样的帅旗已经不在。由此看来,石田三成也已逃之夭夭。扫部讲了这情况。
    这位年轻的诗人回答道:“治部少是治部少,我是我。”
    秀家说:“治部少也许是为了实现自己的政治野心而发动这一场战争的,然而,我则是根据自己的信念到这里作战的。别的事,我不管它。我只是一心一意要遵照已故的太阁殿下的遗嘱,扶持秀赖公执掌天下,而作了全力以赴的努力。太阁的遗嘱也好,秀赖公的天下也好,全都败坏在金吾这忘恩负义之徒的手里了。我除了用这柄宝剑诛伏金吾这逆种之外,已无法贯彻自己的信念。”秀家还要继续说下去,但是扫部不听他的,动作敏捷地卷起帅旗,折断旗杆,接着命令秀家的亲兵们,叫他们保护着秀家赶紧离开战场。秀家被卫侍部队的一股人马推拥着向西边落荒而去。

   秀家战败之后,宇喜多家也随之而灭亡了。但是,在秀吉为了维护丰臣家而一手提拔的好几个养子当中,唯有这位秀家报答了养父秀吉对他的期望。

    在这之后的秀家的境遇,则是属于另外的主题了。战后他逃到了萨摩,偷偷地藏在岛津氏的公馆里,受他的庇护。后来,岛津氏投降了幕府,他的身分败露。岛津氏及其夫人的娘家——前田家一起向德川幕府恳求,请求饶他一命,为此,才幸免一死。他曾一度被送到骏河国,幽禁在该国的久能地方。
    家康大概是觉得“用不着杀了”。
    关原之战以后,石田三成和安国寺的和尚惠琼,以及小西行长等主谋,都被处了死刑,他们的首级被放在京都的河滩上示众。家康认为,秀家原来就没有被三成他们当作政治人物来看待。三成等人仅仅是看重他的侠义心肠和战斗力,才请他入伙的。诚然,在关原的主战场上,秀家曾起过那么大的作用,使东军多次陷入危险的境地。然而,事情既然已经过去,也就算了。现在的秀家,已经是个微不足道的人物了。

    后来,秀家又从久能发配到在江户城以南一百二十里之遥海面上的孤岛——八丈岛上。秀家在这个岛上足足住了四十年。他在岛上的生活始终十分贫苦。日常的工作就是编草席,然后把它换成食物,这样来勉强维持生活。“要是能吃一顿白米饭,就是死了也心甘。”这是他常说的一句口头禅。这话传到了江户。有一年,一艘便船来到八丈岛,给他带来了几草袋的大米。赠米的是他过去的家臣志摩守花房。此人在关原之战中参加了家康一方,现在在江户享受着荣华富贵呢。这么做,大概是因为对过去的主人有点负疚之感吧。

    秀家死于明历元年(1655)的冬天,终年八十四岁高龄。在这之前,秀赖也死了,家康也死了;德川幕府也已经到了第四代,即家纲将军这一代了。秀家,这个被流放的囚徒,关原战场上的失败者,却比胜利者中的任何人都活得长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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