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情可待成追忆
水浒传作者害武松的第二招:亲自动手杀嫂嫂。
紫石街断案的整个过程不用细说,大家都知道,录完口供以后,绑了一个,杀了一个。其实二哥可以不用这么区别对待的。两个都不杀,径直去狮子楼杀了西门庆,根本不影响情节的发展。
两个女人一样会死于酷刑,小潘的下场甚至会更惨。而只杀西门庆一个,武松也同样要被发配,不影响孟州道的故事继续下去。
如果真这么写,其实对二哥有好处,但从此,他也就与小潘没得任何干系了。
为什么水浒传作者一定要小潘死在武松的手里呢?
此处我想冒昧探究一个作者比较隐秘的创作意图。
虽然水浒传不讲爱情,但是对女人归属权的概念并不含糊,这个归属权不是指法律上的归属,而是在作者心中,这个女子究竟应该属于谁。
从篇幅和涉及内容来看,写小潘和武松独处的字数最多,基本为闲聊与喝酒;小潘和武大独处的字数其次,主要与谋杀有关;小潘和西门独处的文字最少,就捏脚到上床那一小段,其余都是有王婆在场的三人行。
这就是一种隐晦曲折的创作意图,以及这三个男人在作者心里定位的与小潘真正的距离。
但是仅仅这样不够,还要看谁和谁之间发生的事情最重大,最令人目瞪口呆。
设若小潘是被官府抓去依法凌迟了,那么她这辈子关系最密切的男人就是西门庆。
这是水浒传作者不允许的,他千辛万苦创造出的精品女子,不是为西门庆这个色棍写的。
在文艺作品中,那些与刀光剑影有关的题材故事里,用死亡的形式来定位人与人的关系,这一招屡用不鲜。尤其通过杀死一个钟情于自己的女人来实现对她的永恒占有。以这种方式连接在一块的两人,效果上远远超过了靠性来维系的类型,由此产生的权利与责任的纠结,甚至可以突破这一世的恩怨,直抵前生后世。
因为这是写作手段的需要,并非真的去宣扬杀人。所以绝大多数的故事里,女性多半是被误杀(比如浪客剑心里雪代巴的死),或者是女性自己主动撞上去,如《天龙八部》里阿朱和萧峰,连金庸大师都不能免俗。虽然死的原因各种各样,但是方式却是惊人的雷同,一定是死在男主的手里。后果,也被处理得惊人雷同,那就身为凶手的男人,成为天煞孤星,永远的孤独,隐没于黑暗的孤独,自我放逐般的孤独。
说到这里,大家看到武二哥后来命运的相似之处了吧,纵使物换星移,时光流转,人类的某些一厢情愿,千古不变。
武松杀嫂,动用了很多肢体语言,一点都不含糊,半点都不肯略写,当作者描绘出武松手持尖刀把小潘践踏在脚下的场景时,容我借用张爱玲《色戒》的一段话,来解读作者可能的用意:
“她临终一定恨他。不过‘无毒不丈夫’。不是这样的男子汉,她也不会爱他。得一知己,死而无憾。他觉得她的影子会永远依傍他,安慰他。虽然她恨他,她最后对他的感情强烈到是什么感情都不相干了,只是有感情。他们是原始的猎人与猎物的关系,虎与伥的关系,最终极的占有。她这才生是他的人,死是他的鬼。”
在漫长的古代,人类相信支配自身行为的是心脏而不是大脑,所以二哥的钢刀直抵小潘的心灵,这是连西门庆也比不及的零距离近接触。
因为武松抓到嫂嫂的心了。小潘的肉体曾经先后属于过两个男人,但是她的心,只被二哥拿走了。
水浒传作者的这点小九九,连同为作家的兰陵笑笑生也心领神会,让潘金莲在《金瓶梅》里颠倒众生一番以后,仍然回到武二哥的身边,仍然死在武二哥的手上,仍然是那种死法。
当然,这些都是对剧情安排上的推测,但我就是疑心水浒传作者有这深深隐藏不可告人的创作意图,一种以他最认可的方式把潘金莲永远属于武松的手段。在水浒的世界里,他是上帝,是命运之手。他就是这样为小潘和二哥划出他们的命运轨迹,打上一个诡异的永远也解不开的结。
潘金莲这个角色乃是为武松而生,所以作者还要继续借助她来毁二哥。
让武松亲手杀死小潘,从服务于情节整体需要来看,确实是一把双刃剑。既满足了复仇的快意,又最终毁了二哥的人生。这是一场让武松终身忘不了的家庭惨剧。
所以嫂嫂死后,武松遇到的女人,无不是小潘的影子,在她们身上武松都能找到小潘某些相似之处,但是永远不会出现一个女人,能够完全取代小潘的存在。 因为小潘的好与坏,都已经做到了女人能够达到的极致。
孙二娘,又一个被武松称为嫂嫂的女人,唤起了与小潘一样的家人感觉。
蒋门神小妾,一个抛头露面当垆卖酒的年轻女掌柜,暗合了小潘待人接物的乖巧能干。
张都监的养娘玉兰,自然不必说了,容貌,气质,女红,乃至名字,都是小潘的翻版。
蜈蚣岭上张太公的女儿,勾起了二哥对某些似曾相识的往事的回忆。
元曲作家沈璟为了迎合大众好团圆剧的心理需要,曾在<义侠记>中替武松虚构安排了一位美貌贤淑的未婚妻,不改不知道,一改才发现,水浒传作者早已安排好的剧情里根本不允许还有另外一个女人的重要性超过潘金莲,未婚妻始终格不进去。
这是水浒传作者的意志,他让后世作家企图做这方面改动都不得成功,水浒传中的武松与潘金莲,就这样互相属于了对方。
现在,来看武松杀死潘金莲以后的精神状态,其实很耐人寻味。
首先是求死之心。
“犯罪正当其理,虽死而无怨。”这是他杀人之后亲口对众人说的,注意那个“无怨”。
一直以来人们都误解武松投案自首是对政府和司法还抱有幻想,其实就这等连杀两条人命的重罪,幻想不幻想都没有意义,黑暗的政府也该处死他,清白的政府也要处死他。以前他打伤人知道要逃,之后他灭人满门也知道要逃,所谓相信政府和司法跟本不是真正的理由。
真正的理由就是当武松提刀杀嫂的时候,他已经没打算自己活下去。在武松看来,嫂嫂杀了哥哥,必须偿命,而自己杀了嫂嫂,也应该给嫂嫂偿命。
他居然没死,其实不是他期望的 。
求死不可得,又不能拂了上司为救他性命奔走操心的厚意,那就退而求其次,于是宁愿去孟州受苦。
结果想要求苦的心愿也没有实现。因为施恩想请武松帮忙抢回快活林,把他当爷娘似的敬重。
这几百年来,人们都在夸赞武松故意和监狱长们顶撞,是不畏强权,有意和黑暗力量作斗争。谁也没有看到他这举动背后的痛不欲生和心如死灰。
对于杀威棒,他坦然接受,甚至还要求打毒一点。
对于盆吊和土布袋,他的想法竟然是“且由他,便死也做个饱鬼。”全然不做防范。
无论是送饭,洗澡水,还是梳洗,狱卒的任何小小举动,让武松引起的想法无不是“这样之后就该对付我了吧?”或者“做了这件事之后就结果我?”,或者“是不是等我怎样怎样了再下手?”你看,他无时无刻不在等待别人的动手,与其说他是在做什么“斗争”,倒不如更像是有所期待。
这种求自苦之心,一直到他最后穿上行者的衣裳才真正得到释放,这是后话。
既没判死罪,也没挨杀威棒,也没做苦工,可偏偏在武松再度燃烧起对人生的期望时候,受苦的倒霉事却来了。这就是张都监的一头许婚一头栽赃陷害,情节大家都知道。
张都监向武松许婚的这位玉兰,名字就有意与金莲成为一对,说没有暗示那是假的。说没有倾向性那也是假的。对此金圣叹的批注真的很到位,看看就能体会。
这里我要说的是,如果没有玉兰这出阴谋,武松的一生还有希望。然而玉兰的背叛却产生了一个很可怕的后果,让武松意识到不是所有女人都像嫂嫂那样对自己情深意切的,所以把另外一个女人当成是小潘的影子实在愚蠢之至。这个失误让他的脸上又添了一道金印,如同冥冥之中的一个惩罚,再度唤醒了武松的求自苦之心,告诫他不要忘记自己还欠了一些东西没有偿还。
哥哥的命,已经用嫂嫂的命偿还了。
而嫂嫂给予的温暖和关心,不能报答,不能回忆,甚至在心中感念一下都不被允许,因为那样会对不起哥哥。既然不能对不起哥哥,那就只有对不起自己,只有用自我放逐的苦行来偿还嫂嫂。
连一串数珠,两把戒刀,一袭黑色的行者装,都由作者安排一位同样有着嫂嫂身份的女人,交到了武松的手里,这暗示还不够明显吗?
行者,又名头陀,出自梵语,为心甘情愿以自虐和吃苦的生活方式修行的出家人。
于是,当二哥披上行者衣裳以后,一路的遭遇都在还债。
来吧,看一看隐藏在书中这些石破天惊的对比:
对比一:
“叔叔,怎地鱼和肉也不吃一块儿?”拣好的递将过来。(二十四回)
这是当年嫂嫂的殷勤和关切。
再看今日的武松:(三十一回)
武行者:主人家,麻烦你把自家吃的肉食,也回些与我吃了,我付钱的。
店主人:不是和你说过了吗,没有。
武行者:你这青花瓮酒和鸡肉之类为什么不愿意卖给我呢?
店主人:那是人家自己带的,没你的份。
这算不算冥冥中的报应呢~~
对比二:
“叔叔,只穿这些衣裳,不冷?”
当年坐在暖暖的炭火边上,有人曾这样亲昵地问过他。
而今处于天寒地冻之中,却再也没有人这样问他了。曾经那么关切过自己的那人已经永远消失,死于自己之手,还有什么资格去奢求人间的温暖。
就让寒冷来得再猛烈一些吧!
不但忍受十一月天的风寒之苦,还要跌落到水里去,去承受那冬月天道溪水当不得的严寒!!!
再后来,被黄狗追,被庄客打,用旁人的冷眼和虐待,用“一顿打死了,一把火烧了罢。”的恶毒,去偿还“却比半夜里拾金宝的一般欢喜”的珍惜!
那个他为之跪过的女人,那个他亲手破开胸膛的女人,那个让他领略亲情温暖的女人,那个让他终身活在地狱里的女人。
所有她曾经给予的无微不至的照料和关怀,都用身体承受的自虐和受苦还回去!统统还回去!
武松对道德的信仰和坚定,只能杀死那个不知廉耻的嫂嫂;而知寒知暖体贴入微的嫂嫂,他永远也杀不死;不但杀不死,还会在心中杀死他自己,扼杀他所有追求个人幸福的主观可能。
武松后来被封赠清忠祖师,有人说清忠其实谐音“情重”。我不知道水浒传作者是否有“情”这个概念,不知道生于元末明初的他,是否读过金代大诗人元好问的《迈陂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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