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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的革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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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1-12-1 11:54:02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引子


父亲生活在一个半人半神的时代,但他不是英雄。

我希望父亲是个英雄。他当过红军,抗过日, 打过老蒋,肚子里装着讲不完的惊险故事,大部分都是亲身经历,按理说可以算个英雄,然而父亲却常常让我大失所望。记得有一次我面带崇敬地问他:“爸爸,你们打仗打到关键时刻是不是总是手枪(望远镜也行)一摔,大吼一声(我的意思是叫声狗日的或来句国骂什么的,没敢说出来)向前冲,立马扭转乾坤把对方打得落花流水。”

不料他老人家啐了一口,哈哈大笑道:“看你说的,打仗又不是拍电影,哪有那样的事儿。”

我不泄气地追问:“那你们的陈锡联(中野三纵司令员)呢?”

父亲对这个话题失去了兴趣,简单地答了句:“反正我没见过。”拿起一本古诗躺到床上自得其乐地哼哼叽叽起来,好像是鲁迅笔下三味书屋中的那位教书先生。

刚上小学时,我的几个同学是军队干部子女,动不动就比划谁的老爹是师长,谁的老爹是团长,搞得我以为团长是个多么大的干部。有一天晚上,屋外下着绵绵细雨,天很冷。我洗漱完毕“腾”的一声跳到家里的饭桌上甩手踢脚迈正步,还一面高唱“雄赳赳,气昂昂,跨过鸭绿江”,弄得那张台面多处烫伤,漆皮剥落,腿脚带着补钉的可怜饭桌嘎吱嘎吱响。既害怕我摔伤又怕那张“珍贵文物”散架,母亲急得不知道该怎么办,只好大叫父亲:“哟,黎明,快出来,看小明好蛮哪。”父亲放下书本从里屋跑出,赶快上前把我抱下来。我在他怀抱中挣扎着大叫:“放开,放开,我以后要当团长。”父亲没有理会这种远大抱负,只是把我扔到床上。看到母亲把我裹到被窝里,他在一边笑眯眯地说:“噢,就这么个团长,不简单,现在就团在被子里长大呢。”

父亲很少提到自己在干什么。有时我们问他究竟当了个什么官,他都不屑于回答,简单一句:“什么官,还不是芝麻官。”把人打发了事。他的那些小萝卜头们当着父亲的面也很少叫他的官衔,除非是以这种口吻:

“耶,黎部长,你要尊重一下群众的意见呢。写文章各有各的风格,有些人喜欢花哨些,有些人喜欢严谨,不能千篇一律,万马齐喑嘛。”

“什么千篇一律,万马齐喑。新闻报道靠事实说话,遣词造句要简明扼要,直截了当。最忌讳乱砌形容词,夸大其词,搞花架子。”父亲脸红脖子粗地拉大了嗓门。

小萝卜头们并不害怕,开始讲歪道理:“形容词就不是中国文字哪?这也是我们老祖宗发明的呢。党报总要讲点生动活泼嘛,整天死板板的说教没得效果嘛。”

父亲马上打断,干脆地:“强词夺理,强词夺理,你看你的文章,动不动就阳光灿烂?这就等于生动活泼?天天阳光灿烂就没个刮风下雨的时候?要没阴天那是沙漠,就是沙漠也有个飞沙走石的时候。你这分明是扯噱筋。”

省委大院里有一栋灰色小洋楼,据说是前清提督赵尔丰的公馆。小楼看上去很派,但年代过于久远,到处是蜘蛛网和厚厚的尘土,墙皮开裂,砖石散失,支撑木条曝露,地板经常一踩一个洞,从来没有人住那儿,所以也就成了孩子们游戏的天堂。我们经常在楼上楼下开仗,武器是一把猴皮筋弹弓。对手是集中住大院另一端的军队干部子女,平均年纪比我们稍大,打起来很厉害,一般我们都要吃亏。最可恨的是他们占去了我们的司令部,小洋楼二层上的一格小房间。我们把房间打扫得干干净净,还贴上了门牌:“小八路司令部,闲人免进”。从那间小房间的窗户可以尽情偷看楼下的女孩子们跳皮筋而不用担心她们以尖锐嗓音冲你大叫:“不要脸”。这三个字对一个朦胧少年男孩来说简直就是奇耻大辱,所以丢失司令部对我们来说真是切肤之痛。一天我们发现食堂旁边的几颗李子树结果了,在塞满一肚子又酸又涩的青李子后,我哥估计那伙大孩子也会来摘果,于是让我们埋伏在李子树边的竹子丛后面。不一会儿我们的对手果然吹着口哨大呼小叫地来了。他们刚有几个人爬上树,我们就怪叫着从竹丛后面杀出来。那些大男孩们措手不及,连滚带爬四散逃命。记得他们中间年龄最小的小西米单手吊在树枝上手脚乱晃,又不敢下来,又没法逃跑,吓得哇哇大哭。我那时跑得极快,领头追赶他们的司令向小洋楼冲去。司令跑上楼梯,半道嫌上楼速度太慢,爬过扶手向下跳,当即歪了脚瘫在地上爬不起来。大获全胜后,我冲上二楼准备重新夺回司令部,不料他们狡猾的军师埋伏在楼梯口,看我上来就照我面门来了一弹弓,正好打在我的眼睛边上。我捂着脸哇地一声奔下楼去,蹲在地上大哭。不一会儿听到有人问:“哟,这谁的娃儿?好肇孽。”“谁的娃儿,黎部长的老么嘛,你不晓得?”回答带着一点少见多怪的腔调。

童年的时候,这样的对话我听到过很多次,就好像自己的后背上贴着一条父亲的标志,让我恼火也让我隐隐约约感到父亲在四川省委中的地位。我家有一本老相册,给我印象最深的父亲照片是一张他在康巴地区出差拍的老照片。白云蓝天下,他头戴兰色呢帽,身着中山装,腰板笔直背着手站在小山岗上,身后是几株纤长挺拔的雪松。逶迤蜿蜒的雪山如同一带银丝镶嵌在遥远的地平线上,似水非水,似雾非雾。照片不是十分清晰,仔细看你觉得模糊不清,闭上眼却能感受到他始终如一地注视着你。他面容严肃,深邃的目光自然,自在,自信,自傲。他的嘴角好像略微弯曲,仿佛平淡如水的笑意显得亲切而又顽皮。父亲平时给我的印象是严谨和勤奋。他和大多数普通父亲一样既有夏天骄阳般的严父威严,又有冬天暖日般的慈父眷爱,看不出有什么特别之处。他和属于他们的那个时代距离我是如此遥远又仿佛伸手可及。我总想透过缭绕在父亲身边的薄雾找到一个清晰的背影。正是这种好奇让我一头扎进了过时的废纸篓中,只兴趣远去的沧桑巨变却不知当今的世俗变通。八十年代初,封闭了近三十年的国门缓缓拉开,人们突然感觉到色彩斑斓的花花世界是如此令人眼花缭乱。 我当时春风得意,七八年应届考上四川大学,面对那些痛失花样年华的老三届同学很有点不知所以然,根本没有想到自己还会和时代脱拍,不知不觉地变成了一只白垩纪的恐龙。最不幸的是这种书呆子性格导致了我的第一次生理冲动以悲剧收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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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1-12-1 11:56:58 | 显示全部楼层



悲剧的起因是寒假后的一个清冷早晨。我和同寝室的一位从云南来的东北籍同学到荷花池边读书。那天雾蒙蒙的对面看不见人影。我坐在池边的绿漆木椅上看小说,东北同学站在不远处读英语。他老兄发音特次,嗓门还特大,就象一台正在混浆的电动搅拌机,轰隆隆中夹着卡矶卡嚓。突然电动搅拌机停电了,四周好像寂静得发慌。我抬头一看也觉得诧异:荷花池斜对面的梧桐树下灰蒙蒙的雾气初时有点发紫,接着一团红影排开朦胧的纱幔,款款走来一位身穿白花红底薄棉袄的漂亮女孩,扎着一束乌亮如雪的长发。东北同学咳了一声:“那不是肖蓉吗?瞧那马尾巴在后脑勺一厥一厥的。”

我还没有来得及说话,肖蓉就走到了我的面前,抿嘴笑着慢声细语说:“是黎小明呐,这么勤快?”然后头也不回地向图书馆走去。

东北同学看见肖蓉走远了才嘿嘿笑道:“看见了吧,小姑娘对你有点意思。”

我大为光火,跳将起来对他大叫大嚷:“你就没见她跟我说话,眼睛瞟着你吗?不就一红棉袄吗?跟小地主婆差不多。你也不看看她那地瓜脸模样,倒找我几百块钱也不干。”东北同学哈哈乐了:“你们成都老乡,她瞅着我干嘛,咱是云南来的毕了业还不得回云南,不成让她跟我走吧。你也别光瞅着自己臭美,把脑门儿捂在被窝里自以为了不得。要说肖蓉也算得上咱班上不错的啦,谁配谁掉价还保不定呢。”

肖蓉这一瞟还真是弄得我心猿意马。上午上课时我特意挑了个靠墙角的位置以便清楚地看见前排肖蓉的一举一动,当然这会儿我脑海中的女孩模样和所谓的“地瓜脸”相去甚远,“地主婆”的小红袄也就像那冬天里的一把火在我眼前晃动。我根本没有注意普通生物化学张老师那天在黑板上写些什么鬼东西,全部精力都用在如何“自然而然”地盯瞟肖蓉,甚至竭力想数清楚她脑后有几根头发。犯了几天病我终于认识到自己必须有所行动,经过几天精心策划,我终于把肖蓉堵在了去学校的路上。

那一天下着川西平原特有的毛毛细雨,我们沿着锦江边上的柏油路向川大校门走。灰色的天空,灰色的树,锦江对岸灰色的民房上冒出灰色炊烟,平直地滑过屋顶落向灰色的河面。我们就像在一部四十年代的灰色爱情片中,一切都是标准的浪漫,除了闲聊的乏味话题。最后我试图谈点音乐,因为肖蓉那天背着一把小提琴,然而贫乏的音乐细胞让我无从分辨G大调和C小调,于是我想起了黄河大和唱。正在踌躇怎么把话题引到自己熟悉的巴顿,隆美尔,山本五十六,肖蓉突然嘤声问道:“你家有邓丽君的磁带吗?”

“邓?邓小平的什么人?”

女孩甜甜的笑了,带着一种大慈悲的同情口吻问了第二个问题,也是我终身难忘的问题:“你说黄蓉和王语焉谁更可爱?”

“,,,,”

肖蓉从此没有正眼瞅过我,听说后来她去了美国,发了点小财,留下我茫然了十年。



十年后我迷上了武侠小说。在一个炎热的夏夜,我突然明白了谁是黄蓉,谁是王语焉。一种迟到的,被人捉弄的耻辱感让我咆哮着从宿舍床上跳将起来,把那些捡来的“射雕英雄传”,“天龙八部”统统扔到了窗外,然后跑到北大图书馆前的草坪上胡乱遛哒。

十年哪,我毕业后先分到成都输血研究所工作,后来以第一名的成绩考上北京农业大学生物学院研究生。毕业后混到北大,其间多少酸甜苦辣都没有让我气急败坏,唯独这次顿悟真是伤透了心。子曰:三人行必有我师。但想到咱这么貌似聪明的哥们儿居然如此孤陋寡闻,被她那么貌似甜美的美眉作弄,心里到底不是滋味,真恨不能扯起嗓门大叫两声国骂。哎, 要说咱中国人就是心胸开阔,家事国事天下事真是事事相联。这不,咱的感情很快就从个人的耻辱感升华到了历史的使命感:在遍地垃圾的草地上来回各走了七步以后,我也诌出了几句小诗:

哪一天,我仰卧在草坪,
遥望着,湛兰的夜空星斗依稀。
喊一声Democracy(民主)心情更舒畅,
叫一声Liberty(自由)空气更清新。

这是一九九零年六月四日凌晨。几个小时前在北大三角地有一幕烛光晚会。一两百学生围坐在地上,许多人手里拿着点亮的蜡烛。一个瘦削的高个学生站在那里,昏黄的路灯让他的黑青刀子脸看上去有点缺血。他一手放在裤兜里装出随意状,一手不时轻轻地在空中晃动:

“去年今天,中共用坦克血腥镇压了一场轰轰烈烈的民主运动。他们许诺要控制物价,惩办官倒,改善民众生活。他们的诺言实现了吗?没有。物价依然在涨,官倒依然在倒,人民依然生活在水深火热中。共产党的诺言从来就没有实现过,今后也决不会实现。他们从来就是谎言加暴力。他们借口稳定,压制言论自由,排除异己,凭借疯狂和残暴构筑最后一道防洪堤。沉默啊沉默,不在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中灭亡。共产党可以摧残自由之花,扭曲自由之干,但他们永远不能拔出深藏在中华土地上的自由之根。”

集会学生们开始低声唱起了国际歌:“起来,饥寒交迫的奴隶,起来,全世界被压迫的人。”几个校领导和十几个保安从拐角处晃晃悠悠的走过来,学生们顿时作鸟兽散。两天后学校公告栏宣布开除两名演讲的学生,并交公安机关逮捕。可怜,这就是八九民运的最后绝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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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1-12-1 12:02:13 | 显示全部楼层



然而一年前的六月四日那是何等的光景。没见过的不会相信,见过的不敢忘记。上百万手无寸铁的老百姓和十多万武装到牙齿的军人发了疯,雨点般的砖块石头砸向呼啸而来的坦克装甲车,机枪在射击,汽车在燃烧。从公主坟到建国门,从永定门到德胜门,诺大个北京城变成了放在炭火上的烤肉架。



事情的直接起因是三月十五日胡耀邦去世。我当时在北京农业大学读研究生,但在北大做实验,所以有幸见识了这场中国近代史上规模最大的民主运动的全过程。十五号在北大三角地贴出的一些大小字报主要是悼念,没有涉及太多其他的东西。三天后大字报开始变味,语调越来越具有攻击性。我当时对那些铺天盖地而来的大小字报基本不感冒,只记得了一副有趣的对联:共产党比基尼一个中心两个基本点, 新闻界遮羞布多种层次一种的确良。横批大约是:不穿更好。

我的研究生毕业答辩预定在五月中下旬,而课题进展差强人意,心里发慌。根本没注意正在学生中发酵的激动心态。直到四月二十日傍晚米老猫拉细嗓音尖叫着冲进植物组织培养间:“小明,你还在这里两耳不问窗外事呀,快点出去关心关心国家前途吧。”米老猫是北大应届生,也在我们实验室做毕业论文。她说话腻声腻气,象迪斯尼电影中的米老鼠,无奈长了一张圆盘猫像,故被大家称为米老猫。

“怎么啦?天没塌下来啊,屋顶也还没漏水吧。”我抬头看了看天花板,天花板上水渍斑斑,尚未完全干。所以这话倒也不完全是开玩笑。

“什么时候了,你还有心开玩笑。我们再不走出去,中国就快完了。”米老猫一跺脚,神态庄严地宣布。

我突然想起前两天半夜窗外传来阵阵喊叫声。同宿舍几个同学都是外校来的,大家捂着被子暗笑,肯定是冲新华门的几爷子挨揍了,气不过,跑宿舍区找人帮他们出气。于是我问米老猫:“是不是今天晚上很多人要去天安门。”

“当然啦,明天是胡耀邦的追悼会,我们全班同学都要去。系里的老师都在鼓动。”

“那你跟他们去不就完了,干嘛跑来叫我。我又不是你们同学,谁也不认识,混在中间算怎么回事儿。”

“你。”女孩子就这德行,她什么事不干脆直说,偏要你领会,磨了半天才低声说“人家走不动嘛。”

这下明白了。米老猫当时一厢情愿地迷上了给她们上英语课的外籍教师,一个长的有点像汤姆克鲁斯的美国人。要说米老猫为了爱情也真够痴情,人还没追到手,先把过去的青梅竹马,现在的同班同学,一个北大低才生给甩了(北大女生多才女,男生多笨蛋)。这会儿汤姆克鲁斯正好回国会女朋友了,米老猫闲得无聊,又不愿和旧相好鸳梦重温,于是找头癞哈蟆解闷。

真是英雄美人的好机会。我推上从北大校园里‘顺’来的破自行车,让米老猫坐在后座上。这时天色已渐渐暗下来,校内校外人山人海。按照米老猫的吩咐,我们从北大小东门出去以避免碰上她的同学。出小东门后看到成群结队的北大学生往清华方向走,说是要唤醒清华。这不奇怪,因为北大文科学生多,肾上腺素分泌旺盛些,奇怪的是成群结队的清华学生却朝北大来,一路哇哇叫着要唤醒北大。学生们不停地高呼:“打倒官倒,惩治腐败”,“控制物价,我们要吃饭,我们要上学”,还有颇为动情的“妈妈,我们不想增加你的负担”等等(六四很大程度上可以归咎于大家对建国后第一次通货膨胀不适应)。路边挤满了兴高采烈的男女老少,他们谨慎地模仿学生们高举的V型手势(那时还没有多少人知道这代表胜利),只有少数几个大胆的汉子冷不叮儿对某个口号大嚷一声:“好”,然后双手举过头顶做热情鼓掌状。米老猫高兴地格格笑,一面对路人抛媚眼,一面挥舞双手喊叫:“自由啦,自由啦。”直把我吓出一身冷汗,倒不是害怕政治迫害,而是害怕米老猫一头从自行车后座上摔下去。

沿中关村路朝南走,远远的就看见武警在路中间排开组成了一道封锁线。穿着草绿色军装的武警们没有带武器,但他们个个木着脸挺直腰板钉在地上,给人一种无形的压抑感。几个五大三粗的白制服公安站在路边维持次序。北大游行队伍的先头人数并不太多,他们转过海淀路后愣不丁儿地看见这个阵势不禁放慢了脚步,前排的学生有些害怕,拉拉杂杂喊着“人民警察爱人民”等口号,就是不敢往前冲。路两边围观的群众开始给学生鼓劲,他们鼓掌,跺脚,对着武警做鬼脸,越来越整齐地对警察们喊:“闪开,闪开。”声音从低分贝到振耳欲聋,武警们就像球场上的客队球员,面对着不分青红皂白一面倒对自己喝倒采的观众显得越来越不知所措。正好这时从成府路方向黑压压地又开来了一支清华大学的队伍。一些流里流气的愣头青开始挤到武警身边摩擦冲撞,典型的骚扰。那些婆婆大妈,叔叔爷们儿也就按耐不住,先把维持次序的公安拉到了路边几丛人群的背后,接着纷纷渗进武警队伍中,他们嘻皮笑脸你拉我扯,很快把武警的防线蹂躏得七零八落。学生们看到后士气大振,手挽着手向前挤压。所有人都收紧了呼吸,心怦怦跳,齐声高喊:“一,二,三。” 洪水缓慢移动,防线弯曲,再弯曲,终于在雷鸣般地欢呼中彻底崩溃,草绿色条带刹时间消失得无影无踪。一种如释重负的轻松感让人激动得不知道该说什么,也不知道该干什么。挥手太弱,鼓掌太轻,大家可着劲儿地跳跃,扯着嗓地喊叫。唱歌,流泪,相互拥抱甚至想啃咬对方几口。然而每个人都还来不及注意别人的表情,也来不及表现自己的表情就被不耐烦的后续人群顶着腰往前推,游行队伍如同泥石流快速地向前涌动。

我对米老猫说:“我们骑车赶快到天安门。今天的架势不小,听说北航,钢院,政法大学都在动,天安门那里肯定更热闹。”米老猫以一种我从未见过的甜腻表情水汪汪地看着我:“就听你的。”于是我们从中关村,沿三环经北太平庄,西单转长安街,风驰电掣般地到了天安门广场。出乎意料之外,天安门广场冷冷清清,只有稀稀拉拉几个人影。人民英雄纪念碑上的花圈堆积也远没有想象的那么壮观。我和米老猫一声不吭在广场上转了两圈。米老猫跳下车,在静谧的幽兰色灯光下举手伸了个懒腰:“唉,没劲儿。要说中国真没救了,大家都不关心国家大事儿,就我们在那儿瞎折腾。”

我感觉骑车到天安门是一个重大错误,别看刚出校门时游行队伍如此庞大,谁知道有几个人能坚持走到天安门,毕竟骑车都得个把小时。真不如就跟在游行队伍后面走,少看多少热闹。没办法,问米老猫。米老猫打个哈欠伸个懒腰:“轻轻地来,你轻轻地走,轻轻地挥一挥手,不带走一片云彩。回去吧。”不想刚过新华门,她就嚷嚷:“走不动了,歇会儿。”一屁股坐在路边不再动弹。咱大老爷们儿可不能这么娇气,怎么也得在马路边站直了溜哒几步。

天安门和东西两侧长安街是中国共产党的盖面菜。大马路边华灯高照,黑夜如同白昼。站在新华门对面向西单方向看简直就是漆黑一团。想到还要用我那辆破自行车把胖呼呼的米老猫驮回北大,心中顿生一种走向深渊的感觉。北京春天的夜晚颇有点神秘,马路上袅袅升腾的水雾扭曲模糊了矗立在远方的树木和楼层。我只奇怪道路尽头怎么有几点黑影在扰动,好像是孩子用一支磨秃的钢笔在纸上涂鸦。我回过头看看米老猫,米老猫耷拉着脑袋抱着腿看着自己的脚尖,再回头向西张望,发现扰动的黑点变成了小火煨开的紫米粥,不停地翻浆。我心中不禁格登一下,嘴里咕噜着:“大队伍来了?”

米老猫蹭地从地上跳起来,压抑着兴奋怀疑地问:“不可能,你眼花了吧?”

话音未落,几个学生神采飞扬地骑着单车从西单方向冲过 来,看见我们立即大叫:“民主啦”“自由啦”“共产党万岁”。

那是一个激动人心的时刻。长安街就像一座缓缓拉开幕帘的巨大舞台,先在浓密的黑暗中浮现出一面斜举的红旗,在远方看上去很渺小,随着游行队伍的行进变得越来越显眼,很快就可以清晰地看见旗上的四个黄色大字:清华大学。骑车的下了车,走路的停下脚步,影响到风好像也停止了呼吸。清华的校旗在持旗人手中纹丝不动,指引着游行队伍稳步前进。这也许是有意安排,也许是巧合,但清华大学的确是当之无愧的领头羊。

北京各高校的大队游行队伍紧随其后,人数在十万人上下,前所未有的整齐。如果把官方组织的国庆游行看成是人工整修的公园园林,那么四月二十日学生们的第一次大规模游行就是天然的返朴归真,而后来人们津津乐道的四二七百万人大游行则更像是乱七八糟的大杂烩,各色人等纷纷窜出来表演。我还记得写“兵败汉城”的赵瑜坐在三人摩托车的车斗里,头上缠着日本浪人似的布条,手里提着大喇叭在学院路上呼啸而过的情景,就像是他老兄生害怕革命胜利了没他什么事儿似的。四月二十日晚上学生们红朴朴的笑脸上透出的不是杂技表演,而是发自内心的自豪和纯真。队伍两边的学生组成了纠察队,彼此手拉手组成了防止外人进入的警戒线。队伍中间的学生举着各种标语,横幅,摇晃着小旗,喊着各种各样的口号。一幅白底黑字大横幅写着‘中国魂’三个大字在队伍中特别显眼。米老猫很快看见了自己的同班同学。她们看见我们非常高兴,又蹦又跳,挥手叫我们进去,米老猫按耐不住,拉起我就往队伍中闯。我一把拉住她,想说还没出口米老猫就明白了:“嗨,小明哪,都这会儿了你还怕?法不责众,知道吗?法不责众。”

学生纠察队员是几个大一的学生,不认识米老猫,看着米老猫往队伍中挤有些不知所错。米老猫指着胸前的北大校徽骄傲地说:“瞧,正牌北大。”然后指着我:“他,我男朋友。”

这句话就像电动打气机立马把我吹成了一个飘飘然的大皮球。大皮球不蹦哒两下还成?

我高举双手大喝道:“自由万岁。”马上博来一阵热烈掌声。我也顺顺当当地站在了一条‘人民政府爱人民’的横幅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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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1-12-1 12:05:48 | 显示全部楼层



四二零游行的真正意义就是开启潘朵拉魔盒。人们潜意识中的恐惧心理消失了。法不责众,只要大家伙起哄,政府就不敢怎么样成了多数人的共识。赵紫阳五四讲话以后,各高校多数学生开始厌倦学运。然而一方面是饱受压抑的牛鬼蛇神好不容易看见了梦寐以求的天边曙光,岂能轻易放过。另一方面是学运积极份子知道事情闹得太大,害怕运动结束后中共秋后算帐。双方一拍即和想出了绝食这个烂点子。其实当时很多人如大学校长,高级知识分子都感觉到绝食的错误。但谁都害怕站在群众运动的对立面,被人骂作政府的说客和走狗,充其量就是在恭维学生爱国的同时搞一些不痛不痒的劝说。学生成为只能煽动不能压制的政治力量。

五月中旬,我回北京农业大学给导师汇报工作进展。碰上了在生物学院党总支帮忙的同学徐英。徐英问我想不想去天安门看热闹,院里弄了一辆小货车给学生送急救用品和食物饮水,我想都没想就答应了,坐车当然比骑自行车舒服。

那天晚上下过一场暴雨,闷热的空气把地上的水汽蒸腾起来,就像把一层油腻腻的胶泥抹在人的皮肤上。下车时我大吸几口热烘烘的空气,吐气时可以感到细细的水流出嘴唇。我把铁皮一般搭在身上的短袖衬衣扒拉掉,就穿一件廉价的北京大学背心还嫌热,热还出不了汗。灯光昏暗的天安门广场泥泞和着垃圾,污水横流。救护车鸣着警笛在嘈杂的人群中穿梭。报丧似的高音喇叭声嘶力竭,加上电源连接不良忽而发出阵阵急速升高的尖锐的噪音。布满各式帐篷的绝食圈阴郁且死气沉沉,学生纠察队黑着脸组成封锁人墙,只留下几条需要严格检查才能进出的通道。绝食圈内见不到普通人的身影晃动,只有身穿白衣的医务人员显得异常活跃忙碌,看上去就像一座瘟疫爆发的城池。我抱着一箱急救用品跟着农大的慰问队进了绝食圈。在一座巨大的军用帐篷下找到了农大的学生绝食团。折叠床上绝食学生要么躺着昏迷不醒,要么坐起歇斯底里,几个人摁都摁不住。我这个无所事事的家伙很快就被来往的救护人等挤到帐篷边缘。突然我感到身后有人用力拖了我一把,转头一看原来是我同宿舍的同学肉冻。半年前一个湖北师大的漂亮女孩打上门来状告肉冻强奸,当时他老兄正和徐英的小师妹在校外找了间农舍同居。农大哭笑不得,最后给肉冻记大过处分。临毕业了,肉冻特担心自己的分配去留,绝绝食也好,散散心吧。我看他紧闭双目,两唇蠕动,貌似虚脱地躺在那里,连忙弯下腰把耳朵凑到他嘴边想听他说什么,不想肉冻突然睁开明亮的眼睛,顽皮地瞬间一笑,压低嗓音到了极限:“小明,带吃的了么?我身上就剩下点面包渣了。”

直把我吓得魂飞魄散。待我明白过来这狗日的鬼把戏后,真恨不得立马将他提起来暴揍。忍了又忍,我还是悄悄塞了一支巧克力在他屁股下面,做出亲切状对他说:“人民感谢你们,中国不会忘记。”

顺便在他大腿内侧狠掐了一把,疼得这小子嗷地一声怪叫。几个学生看护队员连忙跑过来,我说没事没事儿,他这是过度饥饿引起的神经亢奋,有我看着呢。

这时徐英跑过来,看了眼肉冻都懒得搭理他,只告其他人都外边等着呢,叫我赶快出去。我们正往绝食圈外走,突然冲出一个紧裹厚重军用棉大衣的男学生。他浑身颤栗,面色如死鱼肚皮,头发汗腻蓬乱像野人,额头滴答淌着清水。两个牙口尚未长开得黄毛丫头看护,套着白大褂,拿着汽水瓶边追边哭喊道:“这不是汽水,没放糖,真的一点糖也没有。”

徐英上前把他拦腰抱住叫道:“快,赶快送医院。”

这家伙头软软地后仰,已呈半昏迷状态,然而四肢却剧烈挣扎,一巴掌煽在徐英脸上,把他的眼镜打飞。徐英手一松,这家伙又琅琅跄跄向前跑,口里翻着白沫,不停地咕噜:“我就是要绝食,绝水,不去医院。对话,要求政府对话,不对话,我就死这儿给他们看。”

徐英唏嘘道:“看见了吧,是学院大三的一个学生。绝食前说他练过什么功,几天不吃不喝都不碍事儿。”

我木然愣在那儿半天才说了一句:“怎么他妈的政府到现在还不出来对话?难道非得等死了人?”

我印象最深的就是六四期间除了赵紫阳在广场露了一面,上到邓小平,下到李鹏就没人敢出来面对学生,更别说搞什么实质性对话。



绝食没有等来对话,等来的是李鹏,杨尚昆在首都戒严大会上杀气腾腾的讲话。五月二十日晚上,部队从各个方向开始进城。出乎意料之外,戒严部队的军车在北京城远郊就被愤怒的群众堵住。我宿舍对面的四十楼挂着一个高自联的大喇叭,不几分钟就传出一条条风声鹤唳的惊恐消息,不是石景山发现坦克装甲车就是建国门发现大队便衣军人,弄得人没法睡觉,只好就跑到三角地去凑热闹。正巧有辆机动三轮车去颐和园北面的青龙桥,说那里来的是杨尚昆嫡系二十七军,军长是他儿子。我脑袋一热跟着几个素昧平生的学生跳了上去。车刚开出北大南门我身上有点冷,快到西苑感觉小肚子发胀,青龙桥下车时奇怪大小腿怎么没长骨头。还好有个胆大的家伙一把抓住我的胳膊没让我的身体继续往下滑。十多个人就这样手挽手,唱着国际歌沿运河边上的柏油路朝前走,虽然我的上下牙床老是错位。其实我是太多虑了,长得望不到头的军车队伍早已停下,四周围满了五颜六色的民众。一个老农模样的老头儿像老和尚打坐盘腿坐在马路正中央堵住了军队的去路。一个学生递给我一张传单,我看也没看一眼就跳上军车大声朗诵起来,没念一半嘴里就像塞了只苍蝇:“今天晚上首都北京发生了骇人听闻的军事政变,我们敬爱的赵紫阳总书记已经被软禁。”

得,还敬爱的呢,咱干不了这差事,还是自己转悠转悠吧。当时最深的印象就是军车破破烂烂,车头铁皮凹凸不平,绿漆表面东补一块疤,西掉一片皮。车厢木条朽坏,螺丝长满褐锈。想看看军长是啥模样,却连团长模样的都找不到。士兵们没拿武器,个个歪戴军帽,领口敞开,横七竖八躺在车厢内,目光呆滞,昏昏欲睡,一言不发。

“革命胜利了。”戒严一周后,肉冻举着啤酒瓶在农大学生食堂对我宣布:“按国际惯例,政府宣布戒严三天还控制不了局势就算自动下台。李鹏已经没有选择,他只有辞职才能保住点面子,以后大家也许还说他几句好话。李鹏一下台,老邓离下台还远吗?”我不以为然:“不对吧,你看电视上那些头头脑脑们每天接见戒严部队,中央好像没有乱。”

肉冻先不屑地瞟了我一眼,然后警惕地往四周看看,压低嗓音对我说:“你知道蕲门桥会议吗?”

我目瞪口呆。

“包尊信,陈一咨,王军涛都参加了,专门研究戒严对策的。非常绝密。我那天也去了。”

我顿时对肉冻怀有一种“宗教”似的崇拜:“哇,你小子和高层挂上钩了?”

肉冻得意地:“老黎,现在可以给你说白了。一开始农大高自联让我去,老子不干。农大算个什么鸟,没名气没牌子,谁答理你。革命胜利了捞不到好处,失败了还要被追查,傻帽才去干呢。要干也得在北大,清华干。”

“那你?”

“实话说罢,动乱一开始我几个哥们儿从湖北来组织了个中南农民请愿团,老子和他们一撮合,弄了个秘书长当。只管和高层联系,也不用多在大街上出头露面。”大概他觉得自己的过份得意引起了我的妒忌,语调一转,带着饱经沧桑的感慨:“哎,话又说回来,就是革命胜利了,我们这些人又能捞到什么好处呢?民主不过是个口号,台下的人喊几句目的是要上台,他要真上了台还不是照样搞独裁。毛泽东是如此。邓小平也是如此,他利用西单民主墙拱倒了华国峰,转过背马上把魏京生抓进监狱。今后的赵紫阳谁又说得清呢。”

“那你们今后怎么办?”

“一个字,拖。再拖一个月全国人大开幕,李鹏不下台也得下台,邓小平还得让赵紫阳出来收拾局面。到时候老赵登高一呼,动乱结束。老邓彻底退位,新皇帝论功行赏,最后清算民运黑手。”

“如果军队强行开进?”

“算了吧。都二十一世纪了,谁不想身后留个好名声。你看看现在有多少人上街,几百万,上千万。两老帅(徐向前,聂荣臻),八上将(杨得志,张爱萍等)都表了态,三十八军也拒绝执行戒严命令。其他人不是傻瓜,谁会上杆子对平民百姓开枪?不开枪,军队怎么进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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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1-12-1 12:08:56 | 显示全部楼层



遗憾的是邓小平不这么想。六月三日下午武警在长安街施放了催泪弹,我和米老猫沿街行走时还闻着股刺鼻辛味。在复兴门立交桥上看见直升飞机迎面扑来,马达轰鸣掠过头顶,散发大把的传单。我能感觉到驾驶员的表情充满轻蔑的冷笑。刚进广场西北角,天空中刮起一阵强劲的南风。飞沙走石,把各色旌旗和标语横幅撕扯得挣扎翻滚。不少帐篷被掀翻,以人民英雄纪念碑为中心的民运圣地笼罩在旋转的垃圾和尘埃中,就像一艘行将沉没偏又遇上顶头风的战舰。当时的天安门广场充斥着形形色色的草头王组织,他们个个都有一套高音喇叭不停地制造嘈音,整个广场就像是喧嚣的春节庙会。狂风中这些广播集体失声,只有一遍又一遍重复的戒严部队通告在干热的黄昏空气中凄厉地回荡。不知怎么,我突然想起了美国电影“乱世佳人”中那个遍地伤兵的亚特兰大广场。我和米老猫站在那里很长时间没有动,也没有说话,最后她轻轻问了一句:“小明,你说今晚军队会开枪吗?”

晚上我们想回学校,刚到西单就听到公主坟,木樨地方向枪声大作。我们试图站在分隔机动车和非机动车道的水泥护栏上朝西边张望,但见漆黑夜空中道道荧光飞舞。子弹撞击高楼砖墙打得火花四溅。突然我身边不远处一个高大的男子无声无息地倒在水泥道上,鲜血从头上咕嘟嘟冒出来,向路边的下水道流。周围的人惊呼道;“中弹了,他中弹了。”

一颗流弹“劈啪”在耳边炸响,从一侧穿透路边的电话亭铁包皮,弹到另一侧又旋转着镖窜出来,把一个中年妇女的脸面揭去了半拉。一瞬间我明白了这不是国庆的烟火而是近在咫尺的死亡,这是真正的恐怖。我和所有人下意识的反应就是转身后跑,身后却横亘着一道建筑工地的水泥围墙。要在平时我不可能攀上近两人高的围墙,可在当时人不知从那里来了一股子蛮劲儿,逃命要紧,蹭蹭两步就撺了上去。我至今不清楚是否踩着了什么人,反正脚下垫着一个软呼呼的东西弹跳方便。我正要从围墙上往工地里跳,突然听到一声尖细刺耳地惨叫:“小黎。”回头看见米老猫还站在下方,五官没有一官到位,绝望的脸色简直不是面无血色所能形容。她被人撞得东倒西歪还拼命朝我举着手。

我一抓住米老猫的手,她根本不用拖就借着力飕地一下自己冲上来,然后不管我,也不管护栏内侧的工地上堆着什么砖瓦石块,“扑通”跳下去,歪着脚步双手抱头一声不吭飞速狂奔。我在围墙顶上的最后印象就是几辆熊熊燃烧,横在马路中央做路障的电车像纸盒一般被飞驰而来的装甲车“通”地一声撞开。

那一天晚上的东西长安街上何止千万人。反覆不已的场面就是机枪开火,人们立即爬在地上,脸紧帖着地面,好像海浪退潮。枪声一停,大家马上像涨潮一般站起来,高呼口号,高唱国歌,国际歌,捡起一切可能的坚硬物体:砖头,石块,玻璃瓶,钢筋,铁扦,还有少数自制的燃烧瓶(啤酒瓶或汽水瓶装少许汽油,插上一节报纸或布条引火)砸向军车。军队向喊口号处扫射,向歌声响起处扫射,向闪光灯闪烁处扫射,向马路两边住家亮灯处扫射,甚至向标着红十字的救护车,向医护人员扫射。一个学生模样的人向呼啸而过的坦克奔去,刚抓住护板,就被车上的军官拔出手枪当头一击,顿时脑浆迸裂。他的身体像断线的风筝在空中惯性地飞舞跳跃,双手试图抓住什么又什么也抓不到。新华门前十多个鲜活的大学生在四周的惊呼声中被装甲车压成肉泥,时间只有几秒钟。六四的全部死亡者中最小的是一个九岁的男孩,被流弹打死。那天凌晨一辆小货车拉着母亲和孩子到了中关村,母亲面无表情,面无泪痕,面无血色,只是低头死死拖着平躺在木板上的男孩身体。男孩前胸不见弹痕,唯有后背躺着的木板上渗出大片血迹,已经开始变黑。他大睁着双眼,原本黑色的眼珠呈纯透明的浅灰色。一个中年汉子提着高音喇叭站在旁边大喊大叫:“看看吧,大家睁大眼睛看看吧。这就是狗日的共产党干的,这就是狗日的‘人民政府,人民军队’杀的人,连九岁的小孩都敢开枪,土匪,野兽,畜牲,我操他李鹏的妈。”围观者都泪眼模糊。人群中突然有人大喊:“打倒,打倒。”

于是所有人都跟着咆哮,仿佛只有这种绝望才能给悲伤的母亲带来些许安慰。

也许有一天会有这样一幅画:在公主坟,坦克正在发动,士兵们平端着手中的枪。他们面对的是几个失魂落魄的敢死队员和数千惊慌失措的平民。平民有的被踩倒,有的被挤落桥下。但我不喜欢这辐画,因为画面上没有英雄。历史不需要法官,是非无所谓标准。我喜欢的是京西碧绿的运河和杏黄的西山。“逝者如斯,而未尝往也;盈虚者如彼,而卒莫消长也。盖将自其变者而观之,则天地曾不能以一瞬;自其不变而观之,则物与我皆无尽也。”



人吓破胆后的第一个念头就是回家。从天安门逃回北大,我倒头在宿舍里浑浑噩噩了一个上午,下午去邮局给家里发了封平安电报。第二天便如同惊弓之鸟逃到北京站。米老猫家住北京陶然亭,她坚持送我去北京站。记得那天下着毛毛细雨,我看到她孤孤单单站在车站外面和我告别,眼睛都模糊了。后来米老猫在美国加州圣地亚哥的SCRIPPS研究所做博士后,很长时间没有结婚,每天晚上到公园遛狗。

我那天很幸运,一到北京站正好去成都的八次特快要离开,赶快挤进站。车站检票员看见是学生也不检票就让进去了。列车异常拥挤,我是单腿直立站到郑州,整整一个晚上。另一只脚下埂着个农民的大筐子,既不能着地又不能吃力,直到今天我也没有想通其中的物理学原理。

好容易熬到成都,气喘吁吁跑回家。刚上楼梯口,母亲就开了门探出头向外张望,一看见我便又惊喜又得意地喊叫:“嘿嘿,我说是你回来了,你爸爸还不相信。”

赶快转头对家里人:“嘿,老头子,真是小明回来了,看我说得没错吧,我就听到上楼的脚步声像他。”接着她把我拉进屋里:“快去看你爸,你爸在里屋,他好紧张,担心死你了,整天念叨。我说没事没事儿,他都那么大人了还不知道轻重?”

我冲进里屋,看见父亲一手提着宽大的裤子,一手拿着我几天前发过来的平安电报,佝偻着背颤巍巍地从沙发上站起来,他的身影遮住了昏黄的灯光,只有瞳孔闪着微弱的亮点。父亲稍微低着头,嘴角带着熟悉的笑意,习惯性地扫视我的衣着,罗哩罗嗦不停地嘟囔:“回来了就好,回来了就好,还是回来好哪。”

我挤出笑意,故做轻松地:“你是打过仗的,见过大风大雨,还怕这点小事?”

“看你说的,咋不害怕?谁不害怕哟?”

从此我再没有试图去寻找父亲头上的英雄光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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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1-12-1 15:18:34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一部

第一章



公元一九四九年的父亲可谓春风得意。当时他的顶头上司是谢富治。

谢富治是二野三兵团政委,父亲是兵团宣传部长。他们在进军大西南的路上,听到毛泽东在天安门城楼上庄严宣布: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中国人民从此站起来了。

那天父亲正好和谢富治坐在一辆美制吉普车上,穿行在湘西的弯延山道中。吉普车是淮海战役的战利品,据说是国民党十二兵团司令黄维的座驾,车上带着一台收音机。收音机声音时断时续,电波声嘈杂。这一带地方丘陵起伏,不时可见几牙奇峰怪石突兀其间。锋回路转的山岭之间,溪水明净,跌宕多姿,红黑小鱼游戏其中。溪畔各色野花点点,绿草茵茵。树丛中清泉滴露,苔滑癣嫩,鸟鸣莺啼,氛围秀丽清幽。谢富治让司机在山口停车,他走出车外,在路边的清澈小溪中洗了把脸。甩干手上的水珠,独自走上山岗。只见浓雾消散,一缕金光从云缝隙中渗漏出来,给绿绒绒的峰岩抹上一丝亮色,好像在人面前展开了一幅恬静的水墨画。

谢富治蹲下,点燃一支烟,长吸一口,脸色平静地对跟在身后的父亲说:“黎明,该成个家了。”

父亲砰然心动,但不露声色地笑笑,没有回答。他感觉谢富治今天是吃错了药。谢富治是一个严肃而稳健的人,严肃到使人敬畏,稳健得近于孤僻。

司机不耐烦开国大典转播中夹带的杂音,悄悄给收音机换了个台,换来了另一个播音员铿锵有力的声音:“我们很快就要在全国胜利了。这个胜利将冲破帝国主义的东方战线,具有伟大的国际意义。夺取这个胜利,已经是不要很久的时间和不要花费很大的气力了;巩固这个胜利,则是需要很久的时间和要花费很大的气力的事情。资产阶级怀疑我们的建设能力。帝国主义者估计我们终久会要向他们乞讨才能活下去。因为胜利,党内的骄傲情绪,以功臣自居的情绪,停顿起来不求进步的情绪,贪图享乐不愿再过艰苦生活的情绪,可能生长。因为胜利,人民感谢我们,资产阶级也会出来捧场。敌人的武力是不能征服我们的,这点已经得到证明了。资产阶级的捧场则可能征服我们队伍中的意志薄弱者。可能有这样一些共产党人,他们是不曾被拿枪的敌人征服过的,他们在这些敌人面前不愧英雄的称号;但是经不起人们用糖衣裹着的炮弹的攻击,他们在糖弹面前要打败仗。我们必须预防这种情况。夺取全国胜利,这只是万里长征走完了第一步。如果这一步也值得骄傲,那是比较渺小的;更值得骄傲的还在后头。在过了几十年之后来看中国人民民主革命的胜利,就会使人们感觉那好像只是一出长剧的一个短小的序幕。剧是必须从序幕开始的,但序幕还不是高潮。中国的革命是伟大的,但革命以后的路程更长,工作更伟大,更艰苦。这一点现在就必须向党内讲明白,务必使同志们继续地保持谦虚、谨慎、不骄、不躁的作风,务必使同志们继续地保持艰苦奋斗的作风。”

经典的语言。但父亲和谢富治对这段讲话已经是倒背如流,根本就没注意听。

谢富治若有所思地问:“你说张良功成身退以后,真会在云梦泽一带隐居吗?”

“这谁弄得清楚?还不是大家传说。反正张良是名人,拉到谁身上,谁脸上就有光采。

”父亲不知道他在想什么,随便答着上司的话。

“无产阶级可不能这么消极。打江山,你还得学会坐江山嘛。”谢富治甩掉手中的烟头,站起身。

“那是封建社会,狡兔死,走狗烹。我们的情况不一样。”

“打了那么多年仗,也没心思注意周围长个什么样,这儿的风景挺不错嘛。听说有一个大作家,很会写湘西的风情。”

“是沈从文,都是些唧唧呀呀的琐碎感情,没意思。”父亲答道。

“无产阶级就不讲感情吗?”谢富治转过头,望着父亲:“无产阶级也得生儿育女呢。”

部队过江后搞到一批布料,全军从上到下换上了新军装,可把这支叫花子一般的军队美的。父亲还搞了一套美国进口卡基面料的军服,穿在身上,既挺括又展拓,颇有些威风。只有谢富治,依旧穿着那身浆洗得发白的灰布旧军装,一幅土得掉渣的老农形象。此时此刻,两人站在湘西的田园山水之间,父亲看上去倒像个上级领导,而谢富治就像个参谋随从什么的。

谢富治站起身,指点着前面山坳中的十几间灰瓦房,问父亲:“那儿是那个部队?”

父亲随便瞟了一眼,马上说:“西南军大三兵团分校。都是些学生娃,大多是部队渡江后在江浙地区招收的。。”

身后传来清亮的歌声,原来是一队英姿飒爽的女兵走过来。当头的队长看见父亲他们,举手敬礼,朗声道:“报告首长,军大三兵团分校二大队正在野外训练。”

谢富治含笑还礼,亲切地回答:“继续训练。”

父亲的目光和队伍末尾的一个女孩不期而遇。只见她中等个头,园润微椭的脸蛋,翘鼻梁,弯月眉,红樱唇,点漆目。鲜艳如桃花,文静若幽兰。她看着父亲,羞红了脸,低头缨咛一声:“首长。”不再言语。

父亲望着她远去的背影,怅然若失。

谢富治看着父亲魂不守摄的模样,难得的露齿一笑:“老黎,咱们一言为定,你给我讲全套的‘史记’,我负责给你找个老婆。”

临近全国胜利,许多人或多或少开始松懈,而谢富治却以罕见的急迫心情开始学习新东西,他最兴趣的就是中国历史。

父亲对谢富治的提议嗤之以鼻:“看你说的,找老婆还能做买卖?这也不用打仗下命令,凭什么要你这个当政委的包办?”

“过日子嘛,就那么回事儿。太在乎感情未必好。”谢富治好长时间没言语,仿佛陶醉在湘西独特的山水画中。长期的战争经历,让父亲和他的战友们适应了快节奏和粗线条,突然的时光倒流,他们多少有点措手不及。谢富治从上衣口袋中掏出一封信交给父亲。信,谢富治肯定已经看过,因为它在路上走了多半年,封皮早已破损。父亲接过来瞟了一眼落款,就不动声色把它放进了自己的衣袋,他不想让对方看出自己感情的波澜。

公元一九九一年十二月二十五日,苏联的镰刀斧头红旗在克里姆林宫上空缓缓降落。看着自己毕生奋斗的理想变成了人人喊打的落水狗,父亲深受刺激。不久,他带着一种无以言状的惆怅驾鹤而西。

父亲去世后,我在他的书柜角落处找到一个黑丝绒布包裹的红漆木匣子。里面放着一个玉白色的青磁小葫芦。葫芦下面折叠整齐地压着一封颜色发黄的信签。我好奇地打开信签,上面写着几行绢秀的小字:

“黎明同志;
我们有过一段感情,但都已经过去。我现在有了个家,对方也是一位很好的革命同志。
请勿再来信打搅我们的生活。
致以革命的敬礼
祝好,再见
竺青(小妮子)
一九四九年五月二十七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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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1-12-1 15:39:36 | 显示全部楼层



小妮子就是父亲的初恋,是他心中挥之不去的倩影。说起来这事还得追溯到一九三七年的山西侯马,和谢富治也还扯得上点关系。

父亲在西安事变后参加革命。他先到延安抗日军政大学读了半年书,听过毛泽东,周恩来,董必武等人的讲课。七七事变以后,抗大学生提前结业,父亲被分配到刘伯承指挥的援西军教导队二连当文化教员。一九三七年九月,部队改编为八路军一二九师,东渡黄河北上抗日。过黄河后,父亲所在的连队首先在同浦路南段的侯马镇集结。

侯马古称新田,位于山西省南部的临汾盆地和运城盆地之间,汾河与浍河交汇处的平原地带。据考古发现,早在七千年前就有人类在此居住。春秋时期,晋景公以新田“土厚水深,居之不疾,有汾、浍以流其恶,且民从教,十世之利”,将晋国都城迁至新田。

做为当时中国的头号强国霸主,晋国在侯马新田演绎了一连串诡异奸诈,翻云覆雨的历史活剧。赵氏孤儿、魏绛和戎、悼公复霸、九合诸侯、六卿专政、三家分晋,这些耳熟能详的历史典故,在发展了中华民族的智力水平同时也降低了中华民族的道德底线。秦统一全国后,置绛县,县治新田,属河东群。北魏置曲沃县,新田改镇属之。明代绛州金台驿迁此,设侯马驿。侯马在几千年的历史长河中,因地处通衢要冲而声名远播。新中国成立后,经过多年考古发掘,发掘出由古城、作坊遗址、墓地和祭祀点组成的侯马晋国遗址。所以侯马历来是山西的富庶之地。民国以来,军阀混战,许多地方民不聊生。然而,这里却在阎锡山的统治下,生活却相对安定。老百姓大多住的是窑洞式房屋。

窗子上,炕沿上,墙上,箱柜上装饰着各种色彩的花纹和图案,不外乎是些“连(莲)年有余(鱼)”,“聚(菊)财进宝(包)”,“金玉(金鱼)满堂(塘)”,“欢(獾)天喜地”等吉祥画。画图有油漆的,有剪纸,也有印刷的年画式样,到处给人一种红火喜庆印象。各家各院,屋里屋外收拾得整整齐齐,打扫得干干净净。不少人家还栽培了花花草草。从大人到小孩衣着打扮都挺讲究,言谈举止也相当开通,着实让这帮陕北穷窝子里钻出来的土老帽大开眼界。父亲没想到在即将到来的残酷岁月前,他们还能过上几天短暂的舒心日子。

父亲当时是二连的文化教员,连长是秦基伟,就是后来名震一时的上甘岭英雄军军长。

文化教员总是跟着连部跑,平时,他和连部几个小鬼经常和连长指导员住在一起。这些小鬼都来自边远地区,贫苦农民出身,没见过大城镇,一进侯马,简直就是目瞪口呆。

“山西不是土皇帝阎老西的地盘嘛,咋还这么有钱?”通讯员罗志远,外号小骡子,首先嚷起来。他的直线思维很简单:阎锡山是坏蛋,坏蛋能让大家过好日子,还要什么革命?

父亲想到以前听说的晋商传闻,就给小骡子解释:“这里的人在外边做生意的多,会赚钱,所以比较富裕。”

司号员小杨是陕北人,看见人家日子过得比自己家乡好,心里不平衡。他鼻子一哼,面露不屑地:“小时候我就听家里人说,山西人是舍命不舍财,抠门着呢。”然后,异常热心地对父亲说:“哎,文化教员。我给你讲个故事,关于老西的,我大舅告诉我的,可乐死人了,哈哈哈。有一个老西在外边发了财,带着满背兜银子回家,路上要过一条河。船家问他要船钱,老西只肯给一个铜板。哈哈哈,太好笑了。船家就把船划走了。

老西只好自己淌水过河,可是越走水越深,快到肚脐了,连忙伸出两个指头大喊:‘船家,给你添一个铜板。’船家还是不肯。哎呀,笑死人了。你看老西他还往前走,水淹脖子了,老西赶紧伸出三个手指,意思是给三个铜板,还没喊出声,一个大浪打来把老西打得四脚朝天,连人带钱喂了王八。太有意思了。”

可惜谁都没笑,只有小杨自个顾自个地前仰后合。父亲听过后完全没把它当回事儿,心说咱汉中人不也调笑湖北九头鸟嘛,都是些狭隘的地方主义情绪,只是后来和四川省着名的山西帮共事后才老想起这个笑话。

在侯马休整,部队依旧要上文化课,照例是父亲主讲。文化教员嘛,干的就这差事儿。

父亲还记得初到部队第一次上文化课的情景。他备完课跨出房间,看见全连官兵包括连长秦基伟都安安静静,整整齐齐坐在场院上等候。父亲刚站到黑板前,秦基伟就站起来大吼一声:“全体起立,敬礼。”

上百官兵唰地一声站起来,父亲只看见几百只眼睛像灯泡一样照着自己,真是头皮子发麻。

父亲诚惶诚恐,手忙脚乱把手举到帽沿,算是还礼。他咽了一口口水,先让大家坐下,然后说了几句不成样的客套话,转身拿起粉笔小心谨慎在黑板上写下一个句子:抗日民族统一战线,开始解释:“这是党在现阶段的中心政策。先分开看几个单词:抗日,民族,统一,战线。抗日就是打击日本帝国主义。日本鬼子到中国来欺负我们,我们当然要拿起枪和他干,所以要抗日。仔细看看‘抗’字。‘抗’有抵御的意思,把什么东西用手推出去,所以用提手旁表示这个动作是‘用手’来做,而单个的‘亢’这里主要代表发音。同样打倒日本帝国主义的‘打’字也是提手旁,表示打人这个动作也是靠手来完成。”

父亲记得大多数红军战士对文化学习非常认真刻苦。社会的不公,让这群放牛娃出身的年轻人在黄金般的童年岁月中被剥夺了学习的机会。是共产党领导的红军让他们重新找到了做人的尊严。他们在打江山,更渴望长点本事将来能够好好地坐江山。父亲每次上课时,都能从他们在小本儿上拉出的一笔一划中感受到老牛拉犁般的深耕力度。

到侯马上文化课时,父亲已经是老油条了。他随心所欲,挥洒自如,手上的粉笔灰夹杂着口中的唾沫在空中飞舞。突然一团稚嫩的红云扑到眼前,原来是房东大爷的宝贝孙女小妮子。小妮子十三四岁,扎着两个小辫子,红朴朴脸蛋,一双亮亮的大眼睛,两条小腿就像装了弹簧,只会蹦蹦跳跳,从没有安静走路的时候。小妮子瞪着父亲,大声说:“长官,该家去吃饭了。爷爷说饺子已经下锅,再不吃就‘焊’住了。”



全场一愣,父亲也不知道该说啥,求援似的目光投向秦基伟。意外的是,他发现所有人,包括连长指导员都转头向后排张望,那儿坐着一位神态严肃的首长。父亲不知道首长什么时候来的,但马上认出他是原红四方面军总部组织部长谢富治。父亲抗大毕业分配到部队,没几天就差点被指导员龙文枝当成肃反对象,是谢富治就救了他。

这也是父亲没事找事儿,不过从这件事也可以看出老爷子的严谨认真劲儿。通常,父亲给全连上文化课,上到连长,下到勤务员,炊事员都去听,只有指导员龙文枝从来不参加。父亲并不奇怪,指导员肯定文化水平高嘛。当然指导员讲政治课,父亲必须参加,接受政治教育或“洗脑”。不幸的是第一次洗脑就把父亲洗得云里雾里。那天是讲“抗日救国十大纲领”。其实,父亲在抗大见过“真佛”,他们还学习讨论过十大纲领,现在听到的却是土地庙里的泥菩萨翻来覆去念歪经。龙文枝边读文件边解释:“中国共产党抗日救国十大‘网’(纲)领。什么叫网领,大家都打过鱼,见过鱼网,一收网鱼都跑不掉。网领的意思就就是把什么东西都包括在内。”

“否认日本外‘责’(债),废除日本条约。收回日本‘且’(租)界。且界是日本强行占领的中国地盘,最大的就是东北四省。”

“二,实行全国军事的‘统’(总)动员,哦,就是统一全国的军事力量一致对外。”“废除一切‘囊裹’(束缚)人民爱国运动的旧法令,‘分’(颁)布革命的新法令。那些旧法令都是国民党反对派用来压制抗日运动的,像老太太的裹脚布,必须统统废除。然后再分别步骤重新制定新的革命条例。”

“实行地方自治,铲除贪官污吏,建立‘康’(廉)洁政府。健康廉洁的政府。”亏他知道廉洁这个词,相逢未必是相识。

“救济失业,调节粮食,‘乘机’(赈济)灾荒。”

“五,抗日的外交政‘第’(策)。这里说的是外交阵地,还有经济阵地,文化阵地。就是说我们和日本人打仗时,这些阵地统统要守住。没有上级的命令,谁也不能撤退。”

“九,‘消’(肃)清汉奸卖国贼亲日派,巩固后方。清是干净,消清就是消灭干净汉奸卖国贼。”

你可以想象父亲当时的抓耳挠腮相。一开始他只是闲着没事儿,把龙文枝念错的字一个个记了下来。准备点谈资笑料,以后和宣传队的几个抗大同学分享。后来发现一篇短短的“纲领”,竟错了二十多处,这个问题就大了。一百多号人在下面听,那不是误人子弟嘛。爷爷一辈子为人师表,那种与生俱来的强烈责任感也流淌在父亲的血液中。父亲想起报到那天指导员说过的话:先走群众路线。他问小骡子能不能看看他的文化课笔记本。小骡子很高兴,文化教员亲自指导,还有什么不行?马上从包里翻出小本儿,凑在父亲跟前仔细询问。父亲不看则已,一看心都凉了半截,那上面念错的,写错的,意思领会错误的数不胜数。他发现自己很难在纠正错误的同时又不伤害指导员在小骡子心中的形象。父亲再翻翻司号员小杨的本子,所有错误都大同小异,肯定不是个别战士的理解错误。以后几天,父亲就留了个心眼,把龙文枝的大小错误统统记录下来,分门别类,整理清楚。然后连同校正,工工整整誊在几张白纸上,第二天呈递给指导员。

龙文枝正伏在桌上写东西,看到父亲进来很高兴:“黎明同志,你的教学方法不错嘛,战士们反应很好,连秦麻子都说涨了见识。”

“唔,龙指导员,关于连里的政治文化课,我有点想法,不知道,能不能?”

“好啊,好啊。有想法就是一种积极的态度嘛。我们欢迎欢迎,有什么想法呀?”

父亲恭恭敬敬用双手把勘误表递给龙文枝,接着试图解释几句。

龙文枝脸色由黄转红,又红变得铁青,他‘枰’地一声放下勘误表,恶狠狠地瞪着父亲,口气严厉地反问:“你懂得什么叫民主集中制吗?”

父亲一愣,不知该如何回答。

龙文枝站起身来,抓起父亲给他的几张勘误表在空中挥舞:“你提的这些意见,说我念错了,很好,这就叫民主。反映到我这里,我说怎么念,就怎么念;那些改,那些不改,由我决定。这就叫集中,明白吗?”

“可是,这是中国文字,”父亲低着头,还想辩解一下。

“没有什么‘可是’,一切行动听指挥。”

“那”父亲满腔热情换来这么个结果,很不甘心,还想捉摸点东西。

“还有什么事吗?”龙文枝坐回到桌子后面,冷冰冰的声音像扔出块砖头。

“政治课我在抗大听过,是不是我以后可以不参加,腾出时间准备文化课?”父亲的声音像蚊子叫。

龙文枝半晌没吭,脸色由青变黑,突然爆发出一阵杀气:“你懂什么是‘指鹿’吗?”

“啊,知道。”指鹿为马,谁不知道呀。但父亲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怎么指导员用上这个典故,这不自己找骂吗?

龙文枝一根手指对着父亲戳戳点点,说话向打机关枪:“指鹿,指鹿,指鹿是军队的生命,人人都得上政治课,这是红军铁的指鹿。你胆敢不上政治课,知道后果吗?”

知道不知道,父亲都没心思多想了,他立正敬礼,转身出门,心中忿忿道:感情哥们儿把纪律说成了指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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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1-12-1 15:57:37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天龙文枝在例行的政治课结束后突然发难:“现在我想占用文化课的时间来讲讲政治课的问题。我们的部队新来了一些文化人,很好,我们欢迎。但文化人不可避免地带有小资产阶级的自由散漫。如果我们不立即纠正他们的错误观点和倾向,他们就会像蛀虫一样迅速腐蚀整个的红军队伍。”

他走到父亲身边一字一顿,严肃地说:“黎明同志,请你站起来。”

父亲只得站起,心里发毛。

“你是文化教员,大知识分子。今天我来给你上一课,讲点工农红军的基本常识。工农红军不是工农,更不是普通老百姓。工农红军是工人和农民反抗压迫剥削的铁拳。这只铁拳靠什么力量来握紧?”龙文枝一边吼叫,一边对着父亲的脸挥舞拳头,吓得父亲直往后缩脖子。“就是靠无产阶级政治。我们政治课的目的是什么?不是为了你说的准确文字去用词造句。政治课的灵魂就是把党的路线方针政策灌输到每个红军战士心底,让他们自觉自愿地为劳苦大众打天下。”

“没有准确的用词造句,如何把中央的指示准确无误地告诉每一个战士?”父亲小声嘀咕,他觉得龙文枝简直是强词夺理。

“你敢强词夺理?。我问你:不想上政治课,是不是想取消政治在红军中的生命线?”

“咦,指导员,怎么这么说话?我不上政治课,主要还是为了腾出点时间准备文化课。

抗日救国十大纲领,我在抗大就学过。怎么就叫取消政治在红军中的生命线?”父亲梗直脖子说。

“住口。黎明,你不要太猖狂。我警告你,根除右倾资产阶级自由性,是工农红军铁的纪律。你胆敢再狡辩,我们就要对你执行纪律。”

父亲那里还敢再说话。

接着就是大家发言。每个人都显得义愤填膺。这个说文化教员平时对训练吊儿郎当,那个说他对工作挑肥拣瘦。突然,连部通讯员小骡子站起来,用稚气的尖声细嗓叫道:“俺揭发,文化教员最喜欢东打听西打听,到处翻看俺们的学习笔记。俺怀疑他是国民党特务。”

会场气氛顿时大变,龙文枝双手柱着桌子,眼睛开始发红。父亲意识到危险,马上抓起一根救命稻草:“指导员,这可是你说的让我上课前先走群众路线,做些调查嘛。”

“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他们分得清真假。来人。”龙文枝话音刚落,父亲就看见两个五大三粗的保卫干事站起身。

幸亏连长秦基伟站起来,不以为然地说:“算了算了。黎明同志刚下部队,对很多事有个适应过程。我们要重在他今后的表现,对他进行更多的考验。”

后来,父亲满怀感激地对秦基伟提到此事,没想到,他老兄说要感谢你还是感谢谢富治吧。



事情的原委是这样的。父亲挨了批判后心头郁闷,就到援西军政治部找朋友邵英诉苦。

邵英和父亲是中学同学,西安事变后一起参加抗大。抗大毕业,父亲被分配到基层连队,而邵英到了援西军政治部。他找到找邵英。正好还有几个在抗大同学也凑了过来,大家一看父亲那张勘误表顿时哈哈大笑。

“这算啥?我们宣传队长给我们上课,大讲九一八日本人发动卢沟桥事变,抢占了东北四省。这七七事变才几天哪?”

邵英拉着父亲到了个僻静处才说:“黎明,你太书呆子气了。这里是军队,比不得抗大。军队从来就不是讲理的地方。我二表兄在西北军当过兵,就因为连长一句话他没听清,被马鞭子抽瞎了一只眼睛。他告诉我有些人还因为一点小事送了命呢。咱们刚参加部队,属于屁也不是的小兵蛋子,凡事能顺就顺着人家走,吃饱了撑的提什么意见?搞得不好,真可能白白把自己的命搭上,何苦来着。”

父亲有些不以为然:“至于那么严重?我不过是纠正一下指导员的文字错误,算不了啥。哎,你不是在军政治部吗?能不能找机会给上边的大干部反映反映。”

邵英捉摸了一会儿,不太自信地说:“我试试看吧。”

邵英找的是顶头上司谢富治。他在和谢富治的谈话中拐弯抹角地问:“连队究竟欢不欢迎知识分子?”

谢富治拿出龙文枝给援西军政治部打的报告给邵英看:“这个黎明是你的同学吗?”

邵英挺够哥们儿,赌咒发誓说他和父亲一起参加革命,敢保证他没有问题。谢富治皱皱眉头,回答道:“嗯,明天张浩政委要过来,你直接给他反映吧。”

第二天,邵英等在谢富治的办公室门前,果然堵住了政委张浩。张浩听了邵英的反映,又看了龙文枝的报告,干脆地对谢富治说:“你不是要下部队吗?把这件事也顺便查一下。当前我们的主要任务一是部队改编,二是揭批张国焘右倾机会主义路线,咱们援西军可是重灾区呀。我党现在有知识的人不多,抗大学员是我们的宝贵财富,处理时千万要慎重,不能为这些小事分散我们当前的注意力。”

父亲当然不知道这些情节。他只注意到来了个大干部,身挂皮套盒子枪。那时能带这种短枪的人不多,况且他后面还跟了个背木壳驳壳枪的警卫员。谢富治面色黝黑,石头一般坚硬的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但他态度和蔼,带给惶恐不安的父亲一种怪怪的信赖感。他找父亲,同时还找其他一些抗大学员个别谈话,了解他们分到部队后的情况。和父亲谈话时,谢富治说话很婉转,先问了些生活和军事训练方面的问题:伙食好不好,习不习惯?投弹刺杀,队列早操有什么想法?接着漫不经心地问起了政治文化课的情况。

父亲大胆地把龙文枝和政治课的事都一五一十都说了。他听着父亲的陈述,没有说更多的话。谈话结束后,父亲有点忐忑不安,他老揣摩谢富治的谈话究竟什么意思?吉凶祸福,真不好说。

第二天,龙文枝通知父亲重新开始给部队上文化课。父亲知道事情就算过去了,但也不敢再“就筋”,顶着不上政治课。小骡子也重新和父亲亲热起来,成天拿出本子向父亲请教。父亲开始还开两句玩笑:“耶,这可是你拿本子来让我看的哟。可别又说我是国民党特务。”小骡子也不当会事,嘻嘻哈哈就混过去了。

不过,父亲见到龙文枝还是别别扭扭,虽然他也像没发生过这事儿一样。幸运的是,不久龙文枝调往师政治部,连队的支部书记张兆全暂时代理指导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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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1-12-2 11:50:13 | 显示全部楼层



小妮子横空出世,像一朵花衣红蝴蝶在士兵们面前扑腾。但所有人的目光都死死盯着谢富治。谢富治开始没有反应,后来没听到声音才停下手中的笔,诧异地抬头看看大家。很快他好像明白了什么,面无表情地站起来,简单地说了声:“下课,解散。”带上警卫员转身离开。

这是父亲第一次见识谢富治的威严。看起来,他什么都没说,实际上大家明显松了一口气。秦基伟更像松了绑的猴子从地上跳起来。他眨巴着眼睛,推攘着父亲道:“黎大长官,还犹豫个啥?也带咱吃几个饺子呀。”在侯马那几天,父亲和秦基伟,小骡子,小杨一块儿住在小妮子爷爷家。因为父亲的个头大,再加上平时注意军容风纪,老大爷一家把他当成了大长官。

父亲狼狈不堪,试图推开秦基伟:“麻子,别闹。纪律,纪律。”

“纪律?什么纪律?三大纪律八项注意,那条说不准吃房东家的饺子?”秦基伟满脸疙瘩,外号秦麻子。

小妮子不耐烦了,一把抓住父亲的手:“就是嘛,我爷爷请你,还磨叽个啥?没瞧过这小心样儿的当兵的,住人家里连饭都不敢吃。”

父亲的手像被马蜂螫了一下,马上一甩手把小姑娘摔了个趔趄,小姑娘‘哇’地哭了。

秦基伟弯下腰把她搀起来。小姑娘得理不让人,指着父亲大声嚷嚷:“我爷爷好心好意请他吃饺子,他不领情还欺负人。”

满院子的人不管当兵的还是老百姓全都笑了。秦基伟做好人:“就是就是,天下也没见过这么不讲情面的长官。啥叫军民一家啊?”

父亲揉着小妮子抓过的手臂,小声说:“哎,连长,谁知道他们是资产阶级还是无产阶级。”其实,父亲一辈子都盼着当上资产阶级。

秦基伟不屑地:“这人家不过是做小买卖的,城里多得是,那就算资产阶级了?再说饺子也不分阶级成分,吃到谁肚子里就算那个阶级。我说你别装洋蒜了,赶快走吧。”一行人推推攘攘进了房东家院子,还在门口,小妮子就得意地高喊:“爷爷,今天该怎么犒劳我?长官们都叫我拉来了。”房东大爷跑出来,高兴地说:“哎,小妮子能干。叫奶奶给小妮子花花糖。”然后赶快上前拉住父亲往屋里让。得,这一家子还真把父亲当成了领导。父亲冷眼瞅瞅秦基伟。秦基伟老奸巨猾呆在一边当缩头乌龟不说,还一脸的奸笑,恨的父亲牙直痒痒。

进了屋,看见房东一家六口全体出动,老大娘端着热气腾腾的饺子,儿子拿着茶几,媳妇端着几盘荤素菜,女儿提着酒罐,拿着酒碗。父亲当然想开洋荤,但没料到他们做得如此丰盛,也有点不好意思,怎么也得硬着头皮出面客套几句,说什么初来乍到,不好意思打搅主人,惹得老大娘唠叨起来:“眼下这个世道,乱糟糟的。你看车站那边,逃难的人都挤成跎跎了,男的,女的,老的,小的,哭的哭,闹的闹,叫人心酸。要叫鬼子兵打过来,老百姓的命都保不住,还有这个家。这国家,国家,有太平国才有太平家。说起上前线打鬼子,我老婆子看见的是一拨一拨中国军队往后退,你们这是头一遭往前开呀。你们拼性命,精忠报国,我们有东西,不给你们吃给谁呀?要是你们能把鬼子给挡住,我老婆子把这个家都捐给你们也愿意。”

老爷子也认真起来:“你们不是天天说:国家兴亡,匹夫有责嘛。这抗日可不分男女老幼,人人都要出力。我们上不了前线,管你们几顿饭总是应该的吧。你们要再客气,就是看不起我老头子,是见抗日的外了。”

儿子把茶几往炕上一搁,当先把父亲推上炕,靠着小妮子坐下,说:“我说长官,咱哥们儿就讲个义气。冲你们手中那几把破家伙,敢去和日本鬼子斗。没别的,就一字:‘服’。咱要都还是中国人呢,你今儿吃了这饭。以后打鬼子用得着咱,尽管说。兄弟我也是有血性的。”

老大娘淬了一口儿子:“去,外边忙活去。长官不知道怎么打鬼子,要你瞎搀和。”

“不,不,不,我不是长,长官,也是当兵的。”父亲屁股如坐针毡,从炕上爬起来指着秦基伟:“他才是我们连长。”

秦基伟横眉吊眼,哑着嗓音:“说什么呢?是连长还是长官大?我说你就安心地坐那儿吧。”一把又把父亲摁回去,然后自己也大大咧咧坐在炕边。

小妮子刚坐下还没坐稳,就“腾”地从炕上又跳起来,拍着小手尖叫道:“爷爷,我要唱支曲儿。”

房东大爷连声答应:“唱,唱,来段红火点儿?瞧秧歌。”

小妮子毫不害羞,站在炕上开口就唱,好像一只春风扑面的小黄莺:
“家住(儿)在太谷住沙(儿就)河,
北光村搭起了台台台台唱秧歌,
咱姐(就)妹走一(就)回,
一个个红花绿袄实在美。”

还没唱完,父亲他们几个丘八大兵就忙不迭地拍手叫好。房东女儿提着酒罐准备给大家倒酒,老大爷眉头一皱:“怎么倒这个?上地窖拿最好的来。”



房东大娘忙不迭出去一会儿,小心翼翼端来一不起眼的红土泥坛子,放在炕沿对面的一张四方木桌上,对着父亲他们说:“这可是老东西的命根子,压地窖里好几年了也没舍得动。”然后从媳妇手里接过小铲,铲去坛口上厚厚的泥封,慢慢揭开坛盖。

老实说,父亲他们有点莫名其妙。的确,从酒坛那方飘过来一股香味,但这点香味还远谈不上让人陶醉,虽然这些当兵的还没品过什么真正的好酒。接下来老人家的举动更让人莫名其妙,他居然让女儿给每个人碗里先倒了半碗清水。然后,房东大娘把一根擦拭得呈光瓦亮的铜吊子放进坛中,拉出一吊酒来,就着坛口蹭去沾在铜吊子外侧的液体,轻轻把酒倾在父亲的碗中。几个人看在眼里顿时惊呼起来。原来,此酒性沉,落入碗中并不马上弥散在水中,而是坐底形成一个颤巍巍的浑园球体。球体晶莹剔透,颜色呈深红褐色。配上略带青色的碧水,看上去就像一颗发着荧光的琥珀石。

“像个咸鸭蛋。”小骡子大叫道。

更让人拍案叫绝的是:老大爷随便用筷子在酒碗中搅和了几下,父亲顿时感到一股浓烈浓厚馥郁的异香扑面而来。醇烟无形,眼目却有熏醉之烈感;酿酒未沾,口舌已有爽甜之回味。父亲端起酒碗半晌,欲饮没舍得饮,转眼看见身边的秦麻子眼也直了,脸也红了,不停地抿咬自己的嘴唇却禁不住哈拉子长流。他想人家到底是连长,自己的顶头上司,赶紧把碗先递过去吧。不料院中传来一阵爽朗地笑声,随即就见指导员张兆全掀开门帘进到屋里:“哈哈,赶得早不如赶得巧。我刚路过就被这里的酒香牵着鼻子进来了。”

父亲当然顾不上挤鼻子弄眼睛的秦基伟了,马上把酒碗递给张兆全。张兆全也不谦让,拿过酒碗就是一大口,用两个腮巴包着回味片刻,然后狼吞下肚,半晌才咽了一口气,长嚎道:“好酒,原来就听说山西出的上好汾酒,没想到这么带劲儿。”

“上等汾烧可喝不出这个味儿来。”老爷子哈哈大笑:“这是我几年前偶然路过平阳一个叫上流头村的小地方,用十个袁大头跟庄户人家换来的。此酒名唤‘将军红’。一说是因为酒色如同将军战袍上的斑斑血渍。另一说和李闯王手下的大将李岩有关。据卖酒的庄户人家说:李自成进北京,路过平阳。当地父老献上河东佳酿乾和,李闯王一饮而尽,连声道好,马上下令要制将军李岩监制军前御酒。将军夫人红娘子召集方圆几十里内的能工巧匠,酿制了数百坛美酒。无奈军情紧急,时间上根本来不及。红娘子命令把未完成的酒酿埋藏地下,以备后用。半年后,吴三桂引清军入关,李自成败退回到平阳。当时正好河南明朝旧部发生叛乱,李岩将军请求分兵前往河南平乱。红娘子特意启出窖藏酒酿,重新酿制。她精中选精,蒸煮溜滤,最后得到一坛绝品,准备为夫君壮行。没想到,李自成当面答应了李岩的请求,背后却听了宰相牛金星的谗言,将李岩和其兄弟李牟一起杀害。红娘子得悉噩耗,伤心欲绝,砸碎酒坛,不辞而别。旁人收集酒坛破碎处的红土,和上新鲜高粱重新发酵,糖化,蒸煮。红土拌上红娘子眼中的血泪,最后才酿成了这绝世的‘将军红’。”

“这种故事多得很,总也讲不完。”父亲随口说道。那时,他对此还只有一些来自书本上的平面印像。

“能人呐。水往低处流,越流道越宽,人往高处走,越走道越窄。那么多能人削尖脑袋往里挤,可不就得掐个你死我活吗?”老人家长叹一声。

“那怎么还要和上清水一起喝呢?”小杨对酒更感兴趣,好奇地问。

“此酒性烈如火,寻常人根本招架不住。当年红娘子是用青竹嫩叶绞汁,滤除火性。咱们寻常人家,那备有那么些嫩竹叶子,不过和点清凉井水,一来去火,二来释放香味。这酒酽若糖浆,锁住所有香味没法跑掉。加点水稀释一下,香味就出来了。”

老大娘接过话碴:“要说这井水也不寻常,咱今儿个喝的是从城外二十里地红柳坳子古井中打来的水。听说以前还进贡给皇上呢。”

父亲就像听天方夜谭,但又不敢说话,只是瞪着眼,抿着嘴微微摇头。小妮子看见嗔怪地推了他一把。

大家都忙活上吃开了,父亲还是有点放不太开,他竭力想保持一个革命军人的应有的礼貌,不住地和老爷子应酬聊天,或推或让,或敬或谢。小妮子见父亲光顾着说话,不动筷子,便一个劲给他挟菜拈饺子。父亲手忙脚乱,连声阻止:“够了,够了。”

小姑娘嗔怒地:“这菜里有虫,饺子有味儿?你到是吃呀。”

就因为父亲没有先把酒给自己,秦基伟心里颇不平衡。正好揪着这个机会洗刷父亲一把:“他不是怕饺子有味,他是怕小妮子你手上有味儿。”

小姑娘没反应过来,摊开肉乎乎的小手掌,对爷爷说:“我刚才洗过手。”

小杨嘴里含着半个饺子,口齿囫囵地说:“你洗没洗过手有啥关系,我们黎大长官怕的是你手上的香味。”

小姑娘顿时羞满脸通红。

父亲不敢把秦基伟怎么样,却恨不得扇小杨几下。他提起筷子往小杨嘴里戳过去,正好把他咬着的半个饺子敲下来。小杨忙去抓饺子,却忘了手中端着的酒碗,刚好把半碗酒泼在了坐在炕沿下的小骡子头上。小骡子涨红脸跳起来要打小杨,被秦基伟拉住,说:“注意点军民关系。”

父亲见状哈哈大笑,拿起筷子扒拉扒拉给小妮子碗里拣了几个大饺子,小姑娘咯咯笑开了花,露出红唇中的一口小白牙:“不用,不用,我自己会,自己会。”



吃完饭,大家伙坐在炕上聊天。老爷子可是见过大世面的,太原,北平,天津卫都去过。说起日本人的嚣张气焰,老爷子提着旱烟袋一个劲地摇头。张兆全本就有事来找连长,正好拿着一张传单高兴地说:“八路军在平型关打了大胜仗,消灭鬼子三千多人呢。”满屋的人顿时活跃起来,争着抢着看传单。老爷子湿润着眼睛,感概地说:“这七七事变以来,就听到这里失守,那里撤退,都是中国人被人追着打,从来没有打过一次日本人呐。”

老大娘期盼地:“要是八路军上去真能把鬼子挡住就好了。”

全屋的人都沉默了。

秦基伟瓮声瓮气地说:“老人家,别担心。小日本要想灭亡中国,就得过八路军这道坎儿。有八路军和老百姓的支援,就有咱中国人的希望。”

“还是八路军不怕死呀。”老人家的女儿插了一句。

小妮子高兴起来,起劲地说:“我也要当八路军,上前线,打日本。”然后在炕上边跳边唱:“大刀向鬼子们的头上砍去。”

老大娘吆喝一声:“小妮子,红嘴白牙乱说个啥,那有姑娘当兵的。”

小骡子笑着说:“没见过八路军中有女兵呢。”

“谁说没有?石桥检阅那天,我看见师部有几个剪发头,明明是一伙女兵。”小杨反驳道,他转过头拉父亲证明:“你说说,文化教员。”

其实,从抗大来部队的路上,父亲那支队伍就有几个女孩。但父亲不想在小杨和小骡子之间搅和,就和稀泥道:“有,有,部队当然有女兵。但小妮子还太小,等过几年再说。”

小骡子真得了意:“就是嘛。也不瞧你那样儿,没杆枪高,还敢说打日本?”

小妮子生气了,指着衣柜上的穿衣镜说:“照镜子看看,我要踮起脚比你还高一头呢,你不是十三岁就参加红军了嘛。我现在比你那会儿还大点儿呢。”

满屋子的人也都笑了。小骡子闹了个大红脸,转过头恶狠恨地盯了父亲一眼。下来后他找父亲算账,愣说父亲和小妮子相好,把什么都告诉她。急得父亲赌咒发誓,坚持说自己在这之前根本没有注意到小妮子的存在。

那几天,凡是北上抗日的队伍都受到老百姓的盛情款待,而在候马车站等着南撤的国民党军队,包括阎锡山的山西子弟兵却几乎无人答理。镇上时不时可见几个散兵游勇到老乡门前讨水讨饭。父亲所在连队的其他班排也开足了洋荤,什么拉面,刀削面,水饺,蒸饺,大馒头,大包子不一而足,弄得炊事班的大老王很不开心,连续几天开不了伙。父亲他们深深感到作为一个抗日战士的光荣,觉得臂章上的‘八路’二字闪着光采。



其实,阎锡山在抗战初期的国共合作中还是讲点义气。所以父亲他们也捞着点带实惠。有一天,指导员带着人到附近阎锡山的军需仓库领来了一大堆东西。什么军衣,军裤,军帽,绑腿带,子弹带,水壶,褂包,雨鞋,斗笠,油布一应俱全,就是没有武器。秦基伟翻了翻,骂道:“阎锡山真是老西作风。他的仓库眼看要给日本人了,才肯大发慈悲慰劳我们,就不肯给点武器。”

指导员忙着把领来的东西刨堆分类,通知各班排来人领取。父亲的任务是拿个小本子登记领取的单位和品种数目。这活儿的最大特权是父亲可以随意挑选一套合身的衣服。父亲一向注意自己的衣着外表,每次看见他的小儿子“搂里搂垮”(衣冠不整)从北京回家,都忘不了数落几句。只要我狡辩一下,他就会大发脾气:“人要有起码的讲究,没钱也得有精神气儿。邋邋遢遢,谁看了喜欢?你这是不以为耻,反以为荣。”闲话少说,言归正传,父亲很快就找到了合适的军装,再在腰间记上一条宽皮带,感觉真有点神气活现。

最可怜的是小骡子和小杨。两人个头太小,横挑竖捡,就是找不到一件合身的。小杨太瘦,最窄的腰身套上都像道袍子,小骡子太矮,不管那件上衣,穿上都像裙子,最短的裤子也要卷几圈才到脚脖子。小杨说:“没办法,阎司令长官没有这么小的兵。”小骡子说:“管他大小,有新衣服穿就行。”小杨看见房东老大娘出来,故意摇头晃脑迈着大步问:“你看我像不像真龙天子?”老大娘笑得合不拢嘴,对屋里人叫到:“快出来看,这有两个穿龙袍的人。”小妮子一溜眼冲出门,看见小骡子的‘狼亢’像,抿着嘴咯咯直笑。突然她抬眼看见自我感觉良好的父亲,马上收敛住笑容,跑过来一把扯住他的衣角,嘟着嘴,摇着身子对奶奶说:“哎呀,难看死了呀。奶奶,你给他们改改罢。

”父亲觉得很没面子,硬着嘴皮说:“走开,走开,不用你管。”但架不住小妮子和老大娘死拉活扯,把几个人的衣服扒拉下来。大娘连同女儿,媳妇并两位邀约的女眷,一齐动手,一个晚上就把长的改短,宽的改窄,那端正细密的手工针线和机器扎地并无二致。第二天一早,给大家伙穿上,皮带一扎,绑腿一打,显得精精干干。父亲他们恭恭敬敬给老大娘敬了个礼。老大娘笑得合不拢嘴,替他们扯领口,卷袖子,像对待自己的亲人:“出门在外,别人要夸你们这身衣服,别忘了说是大娘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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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1-12-2 12:11:52 | 显示全部楼层


临行前那天黄昏,父亲从团部办事返回,在镇外的一棵老槐树下看见小妮子坐在一块大
青石上穿针引线,他忍不住悄悄走过去。小妮子非常机警,父亲刚走近两步就被发现。她敏捷地把手中的针线活藏到身后,仰起头,粉嫩的脸蛋在夕阳的映衬下泛着红光。父亲透过她长眉下弯翘的睫毛,感受到秋水映月的光亮。小妮子凹下两个红红的酒靥,晃动着小蒜瓣鼻子,挪动两片红红的嘴唇,淘气地对父亲说:“叫你一声哥哥,你得答应,我才给看。”

父亲心中突然有一种特别的感觉,他有点慌乱,停了半晌才嗫嚅地道:“好,我答应。”说完马上有些后悔,又有些如释重负的轻松和莫名的兴奋。

这回是小妮子不好意思了,她低下头,不肯说话,也不肯把背在身后的手转过来。父亲转身要离开,她才嗯了一声,把伸过一个紧紧攥着什么东西的小拳头伸过来。

父亲掰开小妮子的小拳头,发现是一个玉白色的青磁小葫芦,上面画着几叶水嫩嫩的绿竹。葫芦盖上有个小环,系着一条精巧的大红丝结,显然是小妮子的手工,尚未完成。父亲揭开葫芦盖,马上飘出一缕柔和甜润清爽的酒香。小妮子抢回葫芦,在自己手掌心上点出几滴酒液,递到父亲唇边:“青竹叶子镇酒,信不?”

父亲当即闹了个大红脸。但他一辈子也没忘记那几颗墨绿色大理石珠子,蠕动在小妮子粉嫩红酥的小蛮掌心,而且散发出绵绵飘逸的清雅醇香。

父亲没有动作,他既不知道该说什么,也不知道该做什么。小妮子一摔手,嘟着嘴背过身去。

太阳慢慢地落到了山后,把几缕火烧红云留在天边。那天没有风,但父亲很快感觉到一阵寒意随着落叶从天空弥漫下来。他站在原地好一会儿,最后喃喃地说:“部队还有事儿,我先走了。”

他转过身重重地走了几小步,又回过头重覆一遍:“小妮子,我先走了,啊。”

小妮子身体都没动一下。

父亲只好迈开步子,刚走两步,却听到小妮子喊了一声:“明天一早,瞅着窗台。”接着,像燕子一般地飞跑得无影无踪。

十一

第二天,天刚麻麻亮,战士就辞别了温柔的炕头。他们在镇外静静地排队,集合。深秋的料峭寒风扑打在睡眼惺忪的脸上,提醒着每个人肩负的责任。战争,这个人类所有发明中最伟大的怪物在不远的北方奔跑,呼啸。我问过父亲,那天早上你想过抗战要打八年之久吗?父亲笑了:“谁有工夫去想这个事儿?只是感觉有点怪,那么黄澄澄的一排人,稍息,立正,向右转,齐步走,就那么走了完事?好像没在侯马呆过似的。”

然而,侯马的老百姓没让他们简单地溜之大吉。快到火车站的时,人们把部队围得水泄不通,包子,馒头,鸡鸭蛋,核桃,红枣,沙果纷纷往战士手里,怀里塞。这是父亲在战争岁月中第一次体验“箪食壶浆”的感觉。他以后多次碰见这种场面,有时场面更大,但侯马的感觉更特别。因为后来那些慰问要么是根据地政权的有组织行为,要么是革命已经临近胜利。而在一九三七年的侯马,共产党的前途根本还是未知数,老百姓对八路军的爱戴纯粹是出于朴素的爱国热情。他们面临国破家亡,对一支敢于奋起抗击外来入侵的军队有着本能的期盼。

进了火车站,看见站台上和停靠的客车中到处挤满了逃难的人群。官宦商绅,男女老幼,个个面色苍白,目光呆滞,蓬头垢面。女的哭,小的叫,男人在沉重的大包小箱挤压下唉声叹气。父亲的腿被一个怀抱幼儿的女人抱住,哀求他行行好,给点吃的救救孩子。父亲摸了摸自己胸前的口袋,那儿藏着一个玉白色的青磁小葫芦,葫芦盖上缠着一条精巧的大红丝结。这是他出发前趁人不注意,悄悄在窗台上拿到的。父亲情不自禁地往周围望望,周围人山人海,没有看见那团灿烂的红影。然而,他好像知道该怎么做,把刚才老乡慰问的食品全部送给了脚下的那个女人,外搭上半壶宝贵的饮水。小骡子很不理解地对父亲说:“,文化教员,干嘛那么傻,把东西都给了人,自己饿着渴着咋办?”父亲说:“嗨,我就看不得小娃儿哭。”

小杨哧着鼻说:“瞧她穿那花花绿绿样儿,肯定不是穷人。”

小骡子刺他一句:“不是穷人怎么啦?不是穷人也不一定是土豪劣绅,再说小娃儿有什么错,共产党也不能六亲不认。”

父亲借机讲起了大道理:“红军既然是人民的军队,哪有人民有难,咱们见死不救的呢?”说得两人连连点头,把自己的干粮也送给了别人。

十二

部队乘坐的是一列敞车,装过煤,运过牲口,又黑又脏又臭,而且没车门。土八路哪里开过这洋荤,看见火车先就莫名兴奋,然后不管不顾,连爬带蹬滚进车厢,你推我挤,傻不愣登站在那里。你看我,我看你,每个人从上到下就像涂了层黑油彩,就看见一排排咧开的白牙一张一和。只听汽笛一声怪叫,一股黑烟笼罩下来,所有人都捂着鼻子和嘴巴狂咳乱吐。父亲抹抹脸,就见满手掌沾的是细碎煤渣。列车启动后,打破逢站停靠的常规,只要不让车就一直向前开。秋天的黄土高原,草木稀疏,景色单调,大家伙最初的兴奋劲儿很快减退,开始横七竖八,或坐或躺倒在车厢内。坐在车厢中间,一不留神就就有一双大号臭脚丫赛到你的鼻子下面,再加上没有清扫干净的牛粪猪屎马尿味在人的汗热闷烘蒸捂下搅和升腾起来,直让人脑袋发胀,头痛欲裂。父亲艰难地挪动到车厢边缘,扶着木头围栏,这里的空气虽然好一点,但列车运行带起的寒风像刀子一般割在人脸上,还不时将一团满是粉尘的黑烟硬塞进你的口中。父亲一动不动,望着弯弯曲曲的汾河如一条白带静静地向南流淌,他的心思很乱,想起了汉中,想起了如处子般温存的汉水,想起了儿时的玩伴,想起了几乎和自己同时参加革命却再没有通信的弟弟,想起了孤苦伶仃的母亲,在哥俩儿离家前把最后一袋白面给他们烙成了饼当干粮。最后他想到了小妮子。见鬼,怎么会想起她?父亲挥挥手,想来个慧剑斩情丝,这不过是小孩子过家家,当得什么真。我这是去打仗,明儿个还不知道埋在哪里,“可怜无定河边骨,尤是春闺梦里人”,好男儿志在四方,国难当头之际哪能这般腻腻歪歪,儿女情长。老人家一阵胡思乱想,自己都觉得好笑,几次都想把藏在胸口的小葫芦扔进汾水,却最终下不了决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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